此话一出，时间仿佛静止。
“悟空！”唐三藏的声音撕裂了这片死寂。
“猴子，别听他的鬼话！”大鹏厉声咆哮，金色的神羽根根倒竖，屈辱与暴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杨戬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孙悟空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捏得发白。
孙悟空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黯淡下去的金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无天。
他看到了无天眼中的平静，那是一种对自身宿命洞若观火的平静。
他的馀光，扫过身后。
他看到了观音那张写满了悲戚的脸。
看到了孔宣那沉静如渊，却也难掩无力的目光。
看到了大鹏那副想冲上来拼命，却又被现实死死按住的狰狞神情。
看到了哪咤和杨婵，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绝望。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师父。
那个罗嗦了一路，胆小了一路，却也护了他一路的凡人和尚。
此刻，正死死咬着嘴唇，眼框通红，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斗。
孙悟空咧开嘴，想笑一笑。
扯动的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朵黑色的莲花，仿佛听懂了号令，化作一道优雅的流光，悠然飞起。
它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轻飘飘地，落在了孙悟空的头顶。
嗡——
一股冰冷至极，剥夺一切的禁制之力，瞬间侵入他的神魂。
他感觉自己与那十三颗舍利子之间的所有联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至高力量，蛮横地、彻底地切断。
那股刚刚还充斥四肢百骸的无上伟力，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回了那个，毫无力量的花果山美猴王。
头顶的黑莲，象一个无形的紧箍，更象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压制着他的每一丝法力，禁锢着他的每一寸神魂。
“悟空……”
唐三藏的声音，带着决堤的哭腔。
孙悟空转过头，对着他，挤出一个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
“师父。”
“没事。”
说完，他转回头，再也不看任何人。
无天看着他，微微颔首，算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对着身后的蚊道人等人，摆了摆手。
“我们，回天庭。”
他转身，大步离去，黑色的僧袍在虚无的风中猎猎作响。
蚊道人怨毒地剜了一眼杨戬和大鹏，终究没敢违逆无天的命令，带着一众魔将，押着那个戴上了黑色紧箍的猴子，沉默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寂灭天的尽头。
只留下杨戬等人，立于一片狼借的废墟之上。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呜咽着，如同一曲永远也奏不完的悲歌。
…………
天庭，凌霄宝殿。
无天归来。
蚊道人等一众魔将，押着那个头戴黑莲，身形跟跄的猴子，沉默地穿过南天门的废墟，走过那条神血尚未干涸的登仙路。
“都退下吧。”
宝座之上，无天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波澜。
蚊道人等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顺手带上了那两扇残破的殿门。
吱呀——
偌大的凌霄宝殿，只剩下了一坐一立，两道孤寂的身影。
“你和我很象，孙悟空。”
无天走下宝座，缓步来到孙悟空面前。
他那双吞噬万物的眼眸里，没有胜利者的眩耀，也没有对失败者的怜悯。
“我们都看不起这天，都想把它捅个窟窿。”
孙悟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双黯淡下去的金眸，静静地看着他。
“可你看到了吗？”
无天伸出手，指了指殿外那片死气沉沉的云海。
“这天，早就烂透了。”
“地府的阎王，拿着生死簿做交易；西天的佛陀，满口的慈悲，却对信徒的苦难视而不见；天庭的仙官，享受着万民的香火，却只想着自己的权位。”
“他们坐在云端，看着众生在泥潭里腐烂，却只顾着自己的逍遥。”
“这样的三界，留着，又有什么意义？”
孙悟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沙哑，象是两块锈铁在摩擦。
“所以，你就把桌子掀了，连着桌上的碗筷一起砸了？”
无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知己般的欣赏。
“不破，不立。”
“我若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孙悟空忽然问。
无天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亮光。
“你我，平分洪荒。”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为天帝，你为佛祖。你我联手，再造乾坤，塑一个朗朗世界，一个再无压迫、再无不公的新三界。”
孙悟空听完，也笑了。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浑身都在发抖，笑得那顶黑色的莲花都在嗡嗡作响。
“俺老孙不懂什么大道理。”
他缓缓直起身，那双黯淡的金眸，重新燃起了一点针尖般的微光。
“俺只知道，你杀的那些人里，有罪有应得的，也有不该死的。”
“俺也知道……”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
“创建在尸山血海上的新天条，和旧的，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换了个更黑的阎王爷。”
无天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跟我来吧。”
他转身，朝着大殿深处走去。
孙悟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头顶的黑莲，让他提不起半分反抗的力气。
两人穿过重重殿宇，最终，停在了一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宫殿前。
兜率宫。
这里再也没有仙风道骨的童子，也没有那头慢悠悠踱步的青牛。
宫门前，三个头生犀牛角的壮汉，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到无天，连忙躬身下拜。
“拜见佛祖！”
无天看也未看他们，径直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丹房之内，一切如旧。
只是那座高大的八卦炉，不再吞吐着祥和的丹气。
炉口之中，燃烧着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让人的神魂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仿佛连灵魂本身都要被冻结、燃尽。
“孙悟空。”
无天站在炉前，最后一次开口。
“你若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