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说私通一事。”朱载壑道,“我觉得这样说不通?”
“为何说不通?东厂的番子都抓到现行了,还看到他在那柳氏家过夜,这难道还不是真的?”
先前朱载讲的这些他们兄弟二人确实没有想到。
但是要说这许从龙没有私通,打死朱载圳他也不会相信。
不能今日让太子把所有的风头都抢了去,他决定开口辩解一下。
“那我问你,那柳氏今年多大?”太子朱载壑道。
“年近三十。”
“那许从龙年纪几何?”
“四十岁左右。”
“坊间有人把元稹《白衣裳》的那首诗改编了一下,说是苏轼调侃张先纳妾的事。”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朱载壑道,“用来形容老夫少妻。”
“京师的权贵里,纳妾的不在少数,还从未听说过谁家找一个有妇之夫,而且还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
“即便是去私会,谁不是去私会那年芳二八,正值青春年华的貌美女子?”
“许从龙是天子亲军的高级将领,权势熏天,结交的都是部院高官、勋贵皇亲。即便是管不住下面的东西,也应该会找名妓、富商之女吧?”
“他完全可以在私宅里包养一些女子,也不会蠢到在自己身边埋一颗雷。”
“营缮司的八品官员妻子显然入不了他的眼,那为何还愿意自降身份?”朱载壑道,“或许是因为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平心而论,两位弟弟若是那许从龙,你们愿意与那柳氏私通吗?肯定不愿意,因为不入眼。”
“而且事情一旦暴露,他必然会成为同僚间的笑柄,谁会蠢到如此?”
“当然他的动机或许是想要掌握什么而不得已为之,又或是有人给他做局。”朱载壑道,“单纯是见色起意的话,我觉得是无稽之谈。”
“动机无非有二,一是真如他所说是为了查案,为了查出火药。”朱载道。
“这是合理的动机,趁着官员在外办差,投他妻子所好,编造一个假身份,不得已舍身取义。”
“那为什么他不直接向指挥使汇报此事?反而弄一个临时备案遮遮掩掩?”
朱载圳不解道。
“因为他想立功啊,这样一桩案子破获之后,如果功劳是他一个人的,他又到了他能做到的最高位置了。”朱载壑说到此处看向了嘉靖皇帝。
“父皇,若是这样的情况,父皇会怎么样奖赏他呢?”
“或许会让他儿子在锦衣卫里升的快一些,或者多给他一个恩荫的名额。”
嘉靖皇帝道。
“这就是为什么会弄一个临时备案遮遮掩掩,换做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
“既不触犯大明律法,又能给子孙多一些照顾,何乐而不为呢?”
“那其二呢?”
“那就是真的倒卖火药,需要工部的人配合他?不过儿臣觉得应该可能性不大。
“找一个八品营缮司官员,本身就很荒谬不是吗?”
“所以儿臣觉得许从龙大概率是无罪的,之所以弄成这样,无非是锦衣卫经历司与锦衣卫其他部门配合上出现了问题。”
“经历司很忙,人手不太够也是常有的事情,沉经历说的也是实话。”
“其实就是上行下效传达不到位,这才让外人以为产生了误会,从而把真正犯罪之人忽略了。”
“你的意思,倒卖火药的人是工部营缮司的八品官员?”嘉靖皇帝看向太子朱载壑。
“儿臣觉得是这样的,但他只是一个小角色。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倒卖军火,或许是背后之人胁迫,不得不挺而走险。”
“你们俩听明白了吗?”嘉靖皇帝十分满意点点头,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裕王朱载型与景王朱载圳的身上。
“儿臣受教了。”
“太子说的也不一定对,但起码提出了异议,没有被审案官员的影响,而且还有理有据,合乎逻辑。”
“也让所有的事情都讲通了,在这方面你们俩还要多学学、多悟,不要人云亦云。”
“朱载圳,这件案子之后再审你就不要去旁听了。”嘉靖皇帝又看向太子朱载壑道,“太子,你带着裕王去旁听。”
“还有一件事,教导你们的师傅有没有用心教?”
“用心教了。”
“儿臣有一件事。”朱载圳道,“儿臣的郭师傅最近几日可能不能来教导儿臣了。”
“为何?”
景王朱载圳将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说自己的师父应该要告假几天。
“崴了脚而已,又不是不能走了,准许他来的晚点。”
“是。儿臣记下了。”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嘉靖皇帝道,“你们二人回去吧。”
“太子不跟我们一起回吗?”朱载好奇道。
“三哥,你糊涂了?”景王朱载圳拉着裕王朱载道,“太子又不住在宫外。”
等到裕王与景王离开之后,太子朱载壑看向嘉靖皇帝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父皇,之前给儿臣的谜底不是潜龙勿用,阳在下矣。”太子朱载壑顿了顿道,“为何今日又让儿臣带着裕王一起去旁听案子呢?”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
终日干干,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那你说说,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是什么意思啊?”
“或腾跃而起,或退居于渊,均不会有伤害。”朱载壑点点头道,“父皇深意,儿臣知晓了。”
第二日,一早。
景王殿下并没有接到郭朴告假的通知,就早早地等着郭朴来问他解惑。
“臣崴了脚,实在是多有不便,误了时辰,殿下莫要见怪。”
“昨日与父皇说了师父的事情,父皇说郭师傅来晚一点不打紧。”景王朱载圳道。
一堂《尚书》讲罢,倒也波澜不惊。时至晌午,朱载圳执意留膳。
膳桌就设在书房旁的暖阁里,几样精致小菜,另有一道松江鲈鱼,汤色奶白,香气四溢。
“郭师傅请,这是南边刚贡来的,甚是鲜美。”
郭朴依礼谢过。就在他低头饮汤,吞咽那鱼肉时,异变陡生!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咯响,随即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一手猛地掐住自己脖颈,另一只手打翻了汤碗。
整个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却只有嘶哑的气音,眼见着就要背过气去!
“快!快来人!”朱载圳霍然站起,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内侍们一拥而上,有的拍背,有的试图灌水,暖阁内顿时乱作一团。
折腾了好一阵,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干呕,一根寸许长的细刺混着血丝,终于被郭朴咳了出来。他瘫坐在椅中,面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朱载圳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郭朴,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浓重。
课后,他亲自将郭朴送出门。
郭朴显然心神未定,脚步虚浮,才走下汉白玉台阶没几步,只听得“噗嗤”
一声轻响。
他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一个跟跄,幸好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小太监扶住。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郭朴官靴的厚底上,正正地踩中了一坨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狗秽物,污黄粘腻,沾污了洁净的靴面。
“郭师傅,您————您没事吧?”朱载圳赶上前,眉头紧锁,语气里已带上了七分真切的困惑与三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由不得他不多想。
郭朴看着自己靴底的污秽,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挣脱内侍的搀扶,对着景王深深一揖,声音沙哑而疲惫。
“臣————臣失仪,污了殿下宝地。臣今日体感不适,恳请先行告退。”
回到王府书房,朱载圳屏退左右,独自沉吟了片刻。
窗外的天光通过窗棂,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终于不再尤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本空白的奏本,提起御赐的狼毫笔,舔饱了墨。
他的笔迹端正而沉稳,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凝重。
“儿臣载圳谨奏:
臣师郭朴,素来恭谨勤勉,然近日讲读之时,神思不属,容色憔瘁。
更于今日午膳间,险因鱼刺酿成大祸,步履之间,又遭污秽之事。接踵之厄,实异于常。”
写至此,他笔锋一顿,将“异于常”三字写得格外用力,随即继续写着。
“伏乞父皇圣断,可否敕下钦天监,细察星躔分野,占卜休咎,以安儿臣惶惧之心,亦全父皇保全臣工之德。”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这封奏疏装入函中,用火漆仔细封好。
“来人。”
一名心腹长随应声而入。
“立刻递进宫里去,直呈司礼监,就说是孤忧心讲侍郭师傅,请父皇御览。”
玉熙宫里,嘉靖皇帝看到这封奏疏后,不禁皱了皱眉头。
“浓眉大眼,憨厚老实的郭朴,怎么也玩起了这一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