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高原北侧的山间谷地渐渐收紧,道路在灰白色的岩壁之间蜿蜒起伏。初秋的风从高处灌下来,带着干冷的石味,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沙陀联军正沿着这条通往恰赫恰兰的古道缓慢前行。按理说,这样一支规模庞大、武装齐整的队伍,行军本该迅捷而果断,可偏偏一路上没有遇到敌人,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不是因为懈怠,而是因为队伍太杂,人心太满,每一营都有自己的节奏与脾气。
垫后的,是飞熊营。这支部队队形紧密,却并不死板,骑兵与步卒交错前行,铠甲在行进中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响。朗希尔德骑在队伍前沿,一眼望去,几乎成了一团鲜明而张扬的红色——红发在风中扬起,红皮甲贴合着她矫健的身形,红色披风随马速翻卷,而她胯下那匹同样毛色深红的战马,踏地有力,步伐稳健。
此刻,朗希尔德手里拎着一根粗短的木棍,那并非兵器,更像是专门用来“教育人”的工具。此刻,她正对着前方已然跑远的一道身影怒吼,声音在山谷间被风拉长、回荡:“别再来惹我!我只是懒得修理你,不代表我不会!”
那道身影正是耶尔黛姆。她骑得极快,像一阵不安分的风,从飞熊营的边缘掠过,毫不顾忌军纪与队形,仿佛整支联军都是她的跑马场。
“夫人,这疯丫头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埃林策马靠近,脸色阴沉,语气里满是不悦,“要不是顾着盟约,她早就该被我一锤子敲开脑袋。”
“还轮得到你动手?”巴殊尔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声音粗哑,“上次她闯进我夔牛营的时候,我刀都拔了一半了。听说她连西格瓦尔德的赤狐营都去挑衅过——说到底,她就是冲着我们夫人来的。”
朗希尔德握着木棍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她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算了……别真闹大。她那点心思,吵吵嚷嚷的,谁看不出来。”
而另一边,耶尔黛姆已经策马脱离了飞熊营的范围,从队伍最后段一路向前疾驰,目标直指位于中段的凤凰营。马蹄扬起一片尘土,她甚至连头都没回,仿佛身后的一切都只是无趣的背景。
凤凰营那边,赛琳娜早已察觉到动静。
赛琳娜换上了全套戎装,端坐在马上,身姿笔直,盔甲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手中同样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棍,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见耶尔黛姆带着几名随行骑兵直冲而来,赛琳娜没有犹豫,主动策马迎了上去。博格拉尔卡与奥利索利亚一左一右,跟随在她身侧,同样一身戎装,气势并不张扬,却足够稳重。
“想找茬吗?”赛琳娜率先开口,声音清亮而锋利,“你这样骑着马在队伍里乱窜的样子,还指望艾赛德继续喜欢你?”
耶尔黛姆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前蹄刹住。她挑起眉梢,上下打量赛琳娜,嘴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意:“看看你自己,不也是这副架势?摆成这样,是想打架?”
“很想。”赛琳娜回答得干脆,语气冷静,却锋芒毕露,“女人之间的事,让男人别插手。要不这样——我不用军队,你不用卫兵,我们当场打一架?”
“谁怕你?一对一?”耶尔黛姆反唇相讥。
“不。”赛琳娜摇头,眼神冷硬,“我们三个女人一起上,胖揍你一个。”
耶尔黛姆“啧”了一声,像是兴致骤失:“本姑娘可没这闲工夫。”话音未落,她已猛夹马腹,战马贴地疾掠,从赛琳娜与奥利索利亚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只留下一阵扑面的风。临走前,她还回头丢下一句——“真无趣。”
等耶尔黛姆带着那几个骑兵跑远,奥利索利亚才不得不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象征性地追出了一小段距离,随后便放慢速度折返。赛琳娜与博格拉尔卡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也随之放松下来。
“赛琳娜表妹,”博格拉尔卡苦笑着摇头,“这副模样……算不算传说中的怨妇?”
“你说谁呢?”赛琳娜立刻回头瞪了博格拉尔卡一眼,语气里满是不悦。
赛琳娜干脆利落地下了马,把缰绳往旁边一名卫兵手里一塞,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裙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跃而上,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马车内,玛莲娜已经准备妥当,小心地问道:“夫人,要不要把盔甲脱了?一路穿着,总归不太舒服。”
赛琳娜靠坐下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胸甲,苦笑了一下:“算了吧。天知道那疯丫头什么时候又会折回来。不穿成这样,连吓唬她的资本都没有。”
赛琳娜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向远处蜿蜒的队伍。山风依旧,前路漫长,而这些夹杂在行军间隙的摩擦与喧闹,不过是这支庞大联军命运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正当耶尔黛姆策马逼近灵犀营核心时,四周的气氛却出奇地平静。
灵犀营的队伍沿着山谷缓慢前行,队形整齐而松弛,仿佛一切都在既定的节奏中运转。骑兵目光前视,步卒低头行走,马车轮轴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沉稳的声响。没有呵斥,没有警告,甚至连一声多余的咳嗽都没有。那辆位于队伍中央、用深色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古夫兰的马车——就这样静静地行驶着,像一块不可撼动的礁石,任由耶尔黛姆逼近。这种冷处理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耶尔黛姆眯起眼,嘴角浮起一丝带着挑衅意味的笑。她放慢马速,几乎贴着马车并行,侧身抬手,手中那条皮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弧线。鞭梢落下的瞬间,直指马车车门。
就在皮鞭即将拍上木门的刹那——一道身影从马车另一侧骤然窜出。那是个穿着深色皮甲的女人,动作快得几乎像是从地面弹出来的影子。她骑在马上,身体前倾,马未完全停稳,左手已稳稳勒住缰绳,右手却已抬起,一把简洁却极为顺手的弹弓瞬间张开。
“啪!”第一颗泥丸破空而出,精准地击中了耶尔黛姆持鞭的手背。
“哎呦!”耶尔黛姆一声尖叫,手腕一麻,皮鞭立刻脱手,掉落在尘土中。她还未来得及回神,那女人的手指已经再次松开。
“啪!”第二颗泥丸更重,也更湿,在半空中带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抛物线,正中耶尔黛姆的眉心。泥丸撞上皮肤的瞬间炸开,一滩泥浆糊在她额头中央,顺着鼻梁往下淌。
耶尔黛姆下意识伸手去抹,却把原本还算集中的污渍抹得满脸都是,脸颊、鼻翼、眉梢一片狼狈。她身旁那几名随行骑兵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拔刀、该喝止,还是该继续装作没看见。
那名女骑兵此刻已勒马立定,马蹄稳稳踩在地上,弹弓垂在手侧。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神情冷硬的脸——正是古夫兰。
古夫兰直视着耶尔黛姆,声音不高,却在行军的间隙中清晰地传开:“你别以为我好欺负。”古夫兰冷冷说道,“谁告诉你伍麦叶家的人只会唱经祈祷?我们几百年的辉煌,都是实打实靠弯刀砍出来的。”
古夫兰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那把弹弓,语气毫不掩饰威胁:“下一颗,我装的就是石子。打在脸上,会留疤。你要不要试试?”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拉开。灵犀营的队伍依旧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周围不少目光已悄然扫了过来,空气里多了一层无形的压迫。
耶尔黛姆咬了咬牙,脸色难看,却终究没敢再停留。她狠狠一扯缰绳,战马掉头,扬起一阵尘土,迅速离开了灵犀营的范围。
在耶尔黛姆身后,一名随行骑兵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朝古夫兰郑重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一句话。随后,他弯腰捡起那条落在地上的皮鞭,重新上马,朝着耶尔黛姆逃离的方向追了上去。
灵犀营的马车继续前行,车轮声再度覆盖了一切。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紧张与对峙,只是行军途中,被风吹散的一小段插曲。就在这时,行进中的队伍前方渐渐慢了下来。
最初只是细微的变化——前方马蹄声的节奏出现了断续,随后是旗帜摆动的频率变得迟缓,再接着,号角并未响起,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队列中蔓延开来。前排的骑兵开始收紧缰绳,步卒放慢脚步,马车之间的间距逐渐缩短,整条行军长龙像一条被轻轻按住脊背的兽,顺从而克制地停了下来。
灵犀营自然也随之止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一点点消散,只剩下风掠过谷地时带起的低鸣。营中并未出现骚动,士卒各守其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前方,却没有人出声询问——这种突然的停顿,往往意味着高层的决断正在酝酿。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自队伍前方传来。
一名传令兵策马疾驰,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他沿着队伍中轴一路向后,穿过层层营帐与骑兵队列,马匹显然被催得很急,鼻息粗重,却依旧稳稳地控制着方向。沿途的士卒纷纷让开道路,没有人阻拦,也无人多问。
直到传令兵在灵犀营附近勒马停下。那名传令兵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几步走到古夫兰身旁,抬手行了一个标准而利落的军礼,随即高声通传,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夫人!比奥兰特夫人与祖尔菲亚大人有请——请您即刻前往队伍大纛所在的中枢议事!”
古夫兰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冷静而专注。她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迟疑,只是简短而有力地回应了一声:“知道了。”
传令兵并未多停留。他再次行礼,转身上马,随即调转方向,继续沿着队伍向后疾驰而去,将同样的命令传达给尚未接到消息的其他队伍。
片刻之后,中枢所在的狮鹫营前,气氛悄然变得热闹起来。
最先出现的是一队队身披甲胄的女人。她们并非成群结队而来,而是三三两两、前后错落地汇聚到狮鹫营外的空地上。金属与皮革在行走间轻轻摩擦,甲片在日光下泛起或冷或暖的光泽,与往日多见的披风与长裙截然不同。
比奥兰特站在队伍前,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来人。她先是看了看自己,又侧目看向李锦云。李锦云今日同样一身戎装,神情放松,眉眼里却藏着点看热闹般的兴味。
随后,最先抵达的是阿格尼和薇奥莱塔。两人甲胄样式简洁利落,显然是实战取向,步伐稳健,一看便知并非临时起意。紧接着,赛琳娜与博格拉尔卡并肩而来,前者神色冷静,后者略显无奈,却同样没有卸甲的意思。
再往后,贝尔特鲁德、古夫兰、朗希尔德、扎芙蒂亚、雅诗敏陆续现身。有人披着厚重的鳞甲,有人穿着贴身的皮甲,有人的铠甲明显是旧物翻新,却依旧整理得一丝不苟。每一个人站定时,都带着一种“随时能上马”的姿态。
最后出现的,反而让人有些意外。埃尔雅金、阿贝贝、莎伦、玛尔塔也都穿着戎装。虽然有几人的甲胄显然不太合身,有的肩甲略宽,有的护腕显得生硬,却没人因此显得局促,反而多了一种笨拙却认真的坚决。
李锦云看着这一幕,终究没忍住,轻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很快抿住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
就在此时,又有几道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走来。哈迪尔、李耀松、波巴卡、利奥波德、泽维尔、雅各等人也到了。他们一眼看到眼前这一片甲光闪动的景象,明显愣了一下。
哈迪尔上下打量了一圈,终于忍不住笑着开口:“怎么?各位夫人,一个个都……这副打扮?”语气里带着半分调侃,半分惊讶。
“还不是那疯丫头给逼的!”玛尔塔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无奈,甚至带着点疲惫的抱怨,“别说我们几个了,就连迪厄纳姆都搞了件皮甲穿上!”她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阿米拉和纳迪娅更夸张,硬是求着梅琳达帮忙,把她们要来的皮甲改得更合身。可惜梅琳达压根不会做这个,只能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最后还是凑合着穿。”
这番话引来几声低低的笑声,原本略显紧绷的气氛被冲淡了些许。
就在众人说话的间隙,一名身影略显仓促地走入人群。
仲云昆延终于赶到。他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额角还有未干的汗意。看到眼前这一群几乎“全副武装”的女人,他明显愣了一瞬,随即连声开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妹妹她……她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比奥兰特抬手打断。
比奥兰特向前一步,语气温和却不失分寸:“二姑爷,这话就不必说了。”她目光直视仲云昆延,神情转而变得严肃而专注,“还是请你和大家说说——你们回鹘仲云部的先头队伍,在前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她稍作停顿,又补了一句:“以至于你要特意派人通知我,召集大家,开这个紧急会议。”
这句话落下,四周的笑意彻底收敛。仲云昆延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已经在心中反复掂量过措辞。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确认所有关键人物都已到齐,这才沉声开口:“我们的前锋,在穿过前方那片山谷出口的开阔地带时,发现了一支正在扎营的队伍。”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凝重,“那支队伍——打着我们沙陀联军的旗号,同时悬挂着安托利亚苏丹国的旗帜,还有沙陀的旗帜。”仲云昆延指了指狮鹫营队伍中一个战士手中的那面写着汉字篆书“、唐”的旗帜。
这句话一落,狮鹫营前顿时起了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骚动。几位熟悉旗号与政治脉络的人,几乎在同一瞬间交换了眼神。
“他们有多少人?”李锦云立刻追问,语气冷静而直接。
“能战斗的,大概有六七百人左右。”仲云昆延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这么点人?”波巴卡脸色一沉,眼中怒意翻涌,“连塞牙缝都不够!这是赤裸裸地打着我们的旗号招摇撞骗!”他重重一拍手甲,“我这就带虎贲营过去,把他们连锅端了!”
话音未落,比奥兰特已抬手打断了波巴卡。
“慢着。”比奥兰特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压住场面,“波巴卡,这件事,不能只按兵力多少来算。”她略微侧身,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沉稳而清晰:“对方敢打沙陀联军的旗号,又偏偏同时挂出安托利亚苏丹国和阿里维德家的旗帜——这不是莽撞,而是有意为之。”
比奥兰特目光微冷:“我建议,先把他们围起来。不要急着动手。我们得先搞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冒充?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弄清楚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
短暂的沉默后,哈迪尔第一个点头:“我赞成。先查清楚,再做决定。”
其他人也陆续应声,没有再提出反对。
比奥兰特随即做出决断:“波巴卡,辛苦你们虎贲营跑一趟。动作要快,但不要打草惊蛇,只围不攻。”她又转向其余诸营,语气陡然变得严肃:“其他队伍,原地休整,但——不要卸甲。斥候继续放出,随时准备应变。”
“是!”众人齐声回应,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就在众人准备各自返回时,李锦云向前一步,主动说道:“我也跟着去看看情况。”
比奥兰特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会议就此结束。狮鹫营前的人群迅速散开,各自回到所属部队。紧张而有序的调动在无声中展开。
李锦云陪着波巴卡快步返回虎贲营。很快,虎贲营集结完毕,旗帜低垂,马蹄被刻意压住声响。他们沿着山谷的阴影一路前行,悄然向那片开阔地带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