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
“圣诞节?”
老朱眸光微沉,半晌才从记忆的褶皱里,缓缓捻出一个名目,慢悠悠道:
“这应当是也里可温过的‘主诞’吧?”
也里可温,是大元对基督教徒与教士的官方统称,取自蒙古语的音译。
当年华夏各地常有这些高鼻深目的异域教徒往来,老朱早年混迹江湖,也曾见过一二。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马皇后,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木速蛮和也里可温,好像拜的是同一个神?”
“确是同源,但内里差得远了。”
“景教奉耶稣为圣子,木速蛮却只认他是先知,不认圣子之说。”
话音落,她抬眼瞧着老朱,杏眼弯起,带着几分了然的狐疑。
“你这模样,莫不是又琢磨着什么歪点子?”
“哎哟,妹子!”
老朱一拍大腿,一脸的冤枉。
“咱能有啥歪点子?”
“宗教之事,可比反贼难处理。”
“山贼反王,图的是钱财活路。”
“可那信木速蛮的人,三岁娃娃都敢提刀,喊着他神的名号去死。”
马皇后闻言,轻轻颔首。
“西域教派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些心思,动不如静。”
老朱嘿嘿一笑:“咱晓得,咱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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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天京。
刘兴汉盯着天幕上那棵发光的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当即决定要将圣诞歌本土化,献给天国,献给诸位天王,献给天国子民。
“人人同,人人同,不问南北西东。”
“一丝一缕荷上帝,一饮一食赖天公。”
“人人同,人人同,不问南北西东。”
“千年万载在天上,永远快活多威风。”
“开辟真神惟上帝,无分贵贱拜宜虔。”
“天父上帝人人共,天下一家自古传。”
“盘古以下至三代,君民一体敬皇天。”
“其时狂者崇上帝,诸侯士庶皆然。”
“南北来,西东来,五湖四海来。”
“普天之下皆兄弟,灵视同是自天来。”
“南北来,西东来,五湖四海来。”
“上帝视之皆赤子,人自相残皆恻哀。看书屋晓税网 冕废跃渎”
“道之大原出于天,谨将天道觉群贤。”
“莫将一切俗情牵,须将一切妄念捐。”
“试辟人间子事父,贤否俱循内则篇。”
“天人一气理无二,何得君王私自专。”
“真言语,不铺张,莫道我荒唐。”
“请观桀纣君天下,铁桶江山为酒亡。”
“同向前,同踊跃,同去小天堂。”
“父主张,兄担当,千万莫惊慌。”
“兴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常。”
“云中雪,罪难容,刀剑明晃晃。”
“在世诛妖为英雄,在天荣耀亦无疆。”
典乐衙的乐师们敲着铜鼓、吹着唢呐,咿咿呀呀地演奏着风格混搭的圣诞曲。
刘兴汉唱到末尾,调子拖得老长。
随即乐开了花,抚掌大笑。
按天国规矩,只有王爷、侯爷府里才能设“典乐衙”。
刘兴汉现在一没封王二没拜侯,顶多算个客卿。
但天国上下,没人敢小瞧他。
全都默认这个自称刘邦后代的红毛鬼,能享受王侯般的待遇。
无他,此人颇有高祖之风。
他能说动一群金发碧眼的科学家,无偿帮着天国造枪炮、修工事。
他还能说动西洋雇佣兵,心甘情愿为天国冲锋陷阵,连军饷都不提一句。
在华夏,儒释道三通便可称“圣贤”。
而刘兴汉,堪称是多通的大神。
道家尊他为“同道挚友”。
佛家认他作“护法檀越”。
回教阿訇赞他是“识理明义的自己人”。
天地会视他为反清义士。
白莲教把他当成多年的老朋友。
而且,他连曲阜孔府都给说来了。
或许也算不上说动,只不过是给惯于两头下注的孔府一个台阶罢了。
没人知晓他给孔府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只知道没过多久,曲阜孔府就偷偷摸摸派了人,带着府里珍藏多年的正宗汉服,跋山涉水来到了天京。
天国上下,总算脱了那身像戏服的古怪打扮,穿上了真正形制规整的汉家衣裳。
走起路来都腰板挺直,多了几分威仪。
最绝的一手,是他考据出天兄是汉人。
几乎所有圣像,天兄穿的都是右衽。
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故,右衽即华夏,左衽即夷狄。
此乃《春秋》大义,华夷之防!
根据等式的传递性,华夏穿右衽,天兄也穿右衽,所以天兄是华夏人。
此其一。
其二,《马太福音》记载,有几位东方博学之士见星象来朝拜圣婴。
东方的博学之士能有谁?
自然是老子、孔子、墨子三位圣人!
福音书里说博士们献了黄金、乳香、没药三样礼物,刚好对应三人。
黄金象征礼制秩序,是孔子所赠。
乳香象征天道自然,是老子所赠。
没药象征救世牺牲,是墨子所赠。
别管多离谱,他刘兴汉就是能自圆其说,而且真有人信。
信众里还包括不少洋人。
毕竟,有个根本性的问题,谁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天幕只有华夏人或得到华夏统治者允许的人才能观看?
刘兴汉的说法,好歹给了个答案。
教皇根本解释不了,只能二选一:要么承认自己被神遗弃,要么咬定天幕是撒旦的阴谋。
可这世上的道理,向来是当别人说你是恶魔时,你最好真有恶魔的本事。
教皇号召信徒辱骂乃至攻击天幕,结果呢?
天幕有着华夏的传统美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教皇灭不了他口中的“撒旦”,又不肯承认华夏是天选。
刘兴汉的解释,给了那些信仰崩塌的信徒一根救命稻草:圣子本就是华夏血脉,天幕自然眷顾故土。
信仰到了绝处,哪怕是一根歪斜的树枝,也会死死抓住。
言归正传。
眼下刘兴汉琢磨的,是怎么让天国过这个“圣诞节”。
天国自成一体,向来不过任何基督教节日。
甚至连春节、中秋这些流传千年的华夏传统节日,也被视作“妖历”旧俗,一概禁止。
天国自有一套历法,名曰“天历”,一年只过六个节日。
准确说,现在只有五个,因为其中一个是纪念东王杨秀清的“东王升天节”。
如今杨秀清活得好好的,这节日自然还有。
正月十三,天兄升天节。
纪念天兄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二月初二,报爷节。
感谢天父派洪秀全下凡“斩蛇妖、诛清妖”。
二月二十一,登极节。
纪念天兄与洪天王同日登极。
三月初三,爷降节。
纪念天父附身杨秀清,传下神圣旨意。
九月初九,哥降节。
纪念天兄附身萧朝贵,显圣护佑天国。
天国连传承千年的华夏节日都不肯过,想让他们点头过圣诞,想让自己改编的圣诞歌传遍天京,进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可不是件容易事。
刘兴汉皱着眉,在屋里踱来踱去,绞尽脑汁。
忽然眼前一亮,拍了拍脑门,一个绝妙的主意冒了出来。
天兄、天王是兄弟,所以天兄是两广人。
圣诞节是两广的传统节日!
正宗的两广圣诞节,晚餐得吃白切鸡,门口要摆上金灿灿的桔子树,树上挂着红纸包的铜钱红包。
之所以西洋烤火鸡、松树挂礼物,是因为他们没有白切鸡、桔子树,更不懂什么是红包!
吾刘兴汉,必须要拨乱反正!
刘兴汉摸着下巴,觉得这主意还不够周全。
又想起天王、天军里多有广西人,当即又加了几笔改造:
除了白切鸡,还得加上柠檬鸭。
主食除了白米饭,还得蒸上五色糯米饭团。
饮酒得饮广西的桑果酒、广东的荔枝酒。
到了晚上,更要搭起戏台,跳一场热闹的舞。
广西的蚂拐舞不能少,蛙鸣阵阵,祈愿风调雨顺。
广东的醒狮舞、鳌鱼舞、麒麟舞也得安排上。
狮吼鱼跃,麒麟踏云,满台都是祥瑞之气。
“天才!刘兄果真天才也!”
一声赞叹突然响起,孔继宗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看得连连拍手,满眼都是佩服。
刘兴汉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慢悠悠道:“孔兄,你不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孔继宗一愣,下意识问道:“差了什么?”
“比如,八佾之舞,六代之乐。”
孔继宗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苦笑着摇头。
“刘兄,此等礼乐重器,皆在曲阜祖庭,眼下清妖隔绝道路,实在是”
“哈哈。”刘兴汉忽然大笑,打断了他。
“孔兄,后世都说‘孔府世修降表’。”
“我觉着,这话不对。”
孔继宗心中一动,面上却装作一脸疑惑:“哦?此话怎讲?”
这红毛鬼莫不是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让孔府在这胜负未分的关头,彻底倒向天国?
刘兴汉却没理会他的心思,自顾自说道:“不是衍圣公都爱投降,是只有投降了的,才能当上衍圣公。”
孔继宗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这话像一颗石子,在孔继宗的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不是孔府嫡系,连旁支都算不上。
他不过是孔府管家的小儿子罢了。
孔府想两头下注,却又不想在局势未明的时候下重注。
所以管家便接下这个差事,让自己的小儿子化名来到天京。
他也不叫孔继宗,这是他爹偷偷按着孔府第六十九代的字辈取的化名。
毕竟,若是派主脉或正经旁支来,那是诚意。
可派个管家的小儿子来洪天王脾气上来,是真会送人去见“阎罗妖”的。
刘兴汉见孔继宗愣在原地,眸光闪烁,便又笑着开口:
“孔兄可曾读过《红楼梦》?”
孔继宗回过神,愣愣地摇了摇头。
“《红楼梦》里,虚构了一位衍圣公,他的名字,与孔兄可是一模一样啊。”
刘兴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孔继宗倒吸一口凉气,脑中一片轰鸣。
自家老爹取这个名字,到底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为之?
刘兴汉凑近半步,声音压低,却如重锤:
“孔兄,天国正在慢慢‘政教分离’。”
“它将来,多半还是一个汉家王朝,成不了后世那般模样。”
“此时若有人能助一臂之力,比如论证彼教之‘god’,实乃昊天上帝一道化身,或西方白帝之别称。”
白帝嘛,肤色白些,也合情合理。
“那便是于新朝有定鼎文教之大功。”
“届时,谁为正朔,谁为大宗可就不好说喽。”
孔继宗只觉得心头怦怦直跳,脑海里天人交战,乱作一团。
孔府千年以来,向来只降胜利者,从未有过双方胜负未分便倒戈的先例。
天国如今只占了江南一隅,胜负尚难预料,这时候押注,真的合适吗?
不对,就算真要降,也轮不到他一个管家的儿子说了算啊!
老爹给自己取的这个化名,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一个从未敢想的念头,野火般烧了起来。
若事成,我即为衍圣公。
封我父为“太上衍圣公”!
他猛地抬起头,原先那点畏缩像潮水般褪去,眼底烧起一种混着恐惧与亢奋的决绝。
“刘兄,此事需从长计议,容我修书一封。”
刘兴汉笑了,他知道,又一颗种子,落在了适合的土壤里。
他望向窗外,天京城旗飘扬。
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