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一九八三年的春风,又吹绿了大地。
积雪刚化尽,北坡的白桦林就迫不及待地抽出了鹅黄的嫩芽,汁液在树干里汩汩奔流,仿佛能听见生命复苏的声响。
“红叶食品饮料厂”的牌子,在打谷场东头新建起的红砖厂房门口挂了起来。厂房不高,但占地不小,里面分成了清洗、灌装、杀菌、包装几个区域。那套从沈阳淘换来的二手玻璃瓶灌装线已经安装调试完毕,虽然运行时哐当哐当响,但经过省轻工研究所冯工程师和鬼手张带着徒弟们半个月的捣鼓,总算能稳定出瓶了。
最大的难题是保鲜。白桦汁天然清甜,但也极易发酵变质。冯工建议高温杀菌,但试验了几次,高温破坏了那股独特的清新口感,喝起来像“煮过的树叶子水”。
虎妞想起了老一辈存山菜的法子——地窖低温。于是,厂房旁依着山坡挖了个大地窖,里面用石板隔出储汁池,刚采集来的桦树汁先在这里低温静置沉淀。鬼手张又贡献了个土方:加入极少量的、本地一种野生刺玫果提取的天然成分,既能轻微抑制发酵,又能增添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
几经试验,居然成功了!虽然保质期仍然只有三个月,但对于计划主要销往本省和邻近省份来说,已经够用。
产品定了两个路子:一是原味白桦汁,玻璃瓶装,主打“天然林饮”;二是尝试发酵的桦树酒。做酒是鬼手张的提议,他年轻时跟关里来的师傅学过酿酒,觉得桦树汁糖分足,发酵潜力大。
试验了几十上百次,调整温度、酵母、时间,终于酿出一种酒精度不高、口感清冽微甜、带着独特木质香气的“红叶牌”桦树酒。第一批出来,请老支书和屯里老人们尝,杨三爷咂摸了半天,说了句:“嗯,有山林的味儿,不冲,绵软,女人孩子也能喝点。”
这就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生产线开动那天,全屯老少都来看热闹。看着清澈微黄的桦树汁经过一道道工序,注入洗刷干净的玻璃瓶,压上铝皮盖,再套上印着“红叶”商标和一片抽象枫叶图案的贴标,最后装箱,人们发出阵阵惊叹。
陈东和虎妞站在生产线尽头,看着一箱箱产品下线,心里既兴奋又忐忑。钱像流水一样投进去了,能不能见到回头钱,就看市场的反应了。
销售的重担,落在了刚刚大学毕业回来的陈小北身上。这丫头在省商业专科学校学了几年,眼界开了,主意也多了。
她没有急着往外铺货,而是先策划了一场“红叶山珍暨新品品鉴会”。地点就设在靠山屯,邀请了县里、市里供销社、糖酒公司的负责人,省城几家大饭店的采购,
还有张大海,陈东认识的不少外地客商。品鉴会上,除了传统的鹿肉、山珍干货,主角就是新出的白桦汁和桦树酒。陈小北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落落大方地介绍产品特点,还准备了小杯让客人品尝。清爽独特的口感赢得了不少好评,当场就签下几份试订单。
更让人惊喜的是,之前接触过的地区土产进出口公司赵科长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香港商人。港商对桦树酒尤其感兴趣,认为这种具有“森林风味”的低度酒,在海外华人市场和追求新奇的西方顾客中可能有潜力。
虽然第一次订单量不大,但毕竟打开了“出口”这扇窗。陈东当即拍板,在厂里单独划出一个更洁净的车间,按照出口标准生产一批特供装桦树酒。
一九八三年夏天,“红叶”白桦汁和桦树酒正式上市。凭借“打虎英雄”的名气和之前山货积累的信誉,加上张大海等人建立的销售网络,产品很快在省内及周边几个城市铺开。
尤其是桦树酒,因其独特口感,竟成了不少机关单位、国营饭店招待用酒的新选择,销量节节攀升。到年底一算账,饮料厂竟然实现了盈利,虽然不算多,但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
不得不说,陈小北不再是以前那个红红火火,跟在虎妞屁股后面上山下河,一遇到事就知道哭的小丫头片子,她现在也是红叶公司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她利用所学的会计和市场知识,帮着沈红叶把越来越复杂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她建议引进简单的成本核算,让生产管理更精细;她还牵头,和董天宝一起,把北坡的林蛙养殖规模又扩大了一倍,并开始尝试提取林蛙油,虽然技术还不成熟,但已经能看到更高附加值的前景。
生意越做越红火,“红叶”的牌子越来越响。但麻烦,也像夏天的蚊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叮了上来。
随着技术的改良和新产品的开发,“红叶”的白桦汁和桦树酒在东北市场已经成了紧俏货。省城几家大百货商店的柜台前,经常能看到排队购买的人群。
那清爽甘冽的滋味,成了许多人家消暑待客的新选择。林子里的白桦树被科学规划着取汁,既保证产量又不伤根本,这活儿现在由杨三爷带着几个老把式负责,老爷子腿脚利索了,整日巡山看树,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
这天晌午,陈东正在新建的仓库里盘点发往大连港的出口货——五百箱特制桦树酒,要销往香港。
“东子,不好了,出事了,你看这个。”
张大海从县里回来,顾不上擦汗,把两瓶饮料“咚”地放在木箱上。
一瓶是熟悉的“红叶”白桦汁,另一瓶商标几乎一模一样,也是红底枫叶,只是细看之下,“红叶”两个字变成了“红烨”,那枫叶图案也粗糙模糊,像是劣质油墨印的。
陈东拧开瓶盖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紧:“糖精水兑香精,稠得糊嗓子。”
“哪儿来的?”
虎妞问。
“南边…”
张大海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说道:“市火车站旁边的小卖部,公开摆着卖。我假装要进货,店主说这是‘红叶’的新生产线出的‘经济款’,便宜,走量大。”
陈东的心一沉。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接下来半个月,坏消息像夏天的雨点,噼里啪啦打过来。先是沈阳的代理来信,说市场上出现了“红烨”“枫叶”“北国红叶”等好几个仿冒牌子,包装都做得像孪生兄弟,价格却低三分之一。
接着,省城一家报纸登了读者来信,说买了“红叶”饮料拉肚子,虽然后面澄清买的是仿冒品,但坏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最严重的是八月初,地区糖酒公司的订货会。往年这时候,“红叶”的展台前总是最热闹的。今年却冷冷清清,几个老客户欲言又止。
私下里这些人才透出实情:“陈老板,不是我们不订货,是你们厂出的货质量不稳啊。上个月从你们县进的桦树酒,有一批口感发酸,瓶底还有絮状物。”
“不可能!”
虎妞当场急了:“我们的酒出厂前道道把关,怎么可能”
“货是你们县糖酒公司胡经理亲自送来的,发票公章都对。”
客户压低声音,“听说你们在南方找代工厂了?我知道好产品的成本都高,但是你们这降低成本也不能这么降啊。”
胡万山!
陈东和虎妞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这个去年从县糖酒公司调往地区、曾想合作贴牌被拒的胡经理,果然没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