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王小宝奶声奶气的嗓音裹着鸡味撞进耳朵,似往守在院外的众人里丢了个炮仗。
大伙都好奇的围到堂屋来瞧,光屋门边上都凑着十来个脑袋,眼珠子里透着好奇。
“长的可真好看,十里八村可没如此俊俏的郎君。”
“穿的还是长袍,这王家小子真走大运了。”嘀咕声在奚家人耳朵边炸开。
海家村偏僻且朴实,村民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聊的紧。不知谁看见奚家两个孩子救了个郎君回来,这口信如灶膛里蹦出来的火星子,在贫瘠的村里炸开。
村民们一下地,纷纷往奚家跑来看热闹。
蔡君墨睁开眼瞧见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村民挨着肩膀往床边挤,弓腰蹑手蹑脚,嘴角挂笑,满脸都是好奇。
正值暑热,汗腥味混合糜烂的人味往他鼻子里钻,风平浪静的腹部瞬间翻江倒海,一个男人张开大黄牙,关切张嘴喷沫。
蔡君墨吓的一激灵,猛的起身伏在床沿上呕吐,干呕声院子里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奚满粮缩在人堆里,瞧出来了,立即跳出来挥手赶人:“走走走,大夏天围在屋子里也不嫌臭,才干活回来,一身都是汗味,可别将我家的贵客熏到了。”
“就是,人贵老爷家中可是日日焚香沐浴。”王桂花帮腔。
村民低头在自己衣服上嗅嗅,很是不服气,就想同奚老三辩驳一番,奈何自己这味确实大,瞧郎君依旧伏在床边干呕,唯恐将其得罪,只能悻悻离开。
待人都散开,奚家人这才开窗通风,将艾草点在盘子里。
王桂花则殷切的端着一碗鸡蛋羹朝蔡君墨走近,讨好道:“贵客,吃点东西吧,我们农家条件差,您尝尝刚蒸好的鸡蛋羹。”
蔡君墨抬头,看到面前的妇人瞬间呆住了,满脸不知所措:“薛夫人。”
“偶哟,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就是会说话,我可不是什么薛夫人,我姓王。”王桂花笑的合不拢嘴。
蔡君墨环顾屋内人,床边粗布麻衣的奚满粮,身边跟着一光屁股穿红肚兜小男孩,虎头虎脑,十分讨喜,最外面门框上靠着一着鹅黄碎花的娘子,怎么看怎么熟悉。
蔡君墨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怀疑在做梦。
反复闭眼睁眼,这番奇异的举动引的奚春错愕不止:“娘,他莫是个傻子。”
“瞎说什么,傻子可不长这样。”王桂花惊声呵斥,唯恐引起公子不满。
她一介村妇,见过最大的官便是里正,平素见了衙役都畏手畏脚,如今家中这位贵客,虽不知其真身份,可端其通身的气派,便知来头不小。
蔡君墨一张俊脸绷着,看向阿春的双眼微眯,不说也不笑,骨头里渗出打量的冷硬。
“奚春?”
“是我。”小姑娘梗着脖子应声,表面镇定,心里却发毛。
怀疑自己拖他回来路上踹的两脚被知晓了,还是知晓小宝将他钱袋子摸走了,这人一看就来头不小,弄他们一介寻常百姓,不过捏死蝼蚁。
她眼睁睁看着蔡君墨下床缓缓朝自己走来,双手高抬。
奚春猛的抱头,虚张声势:“我家于公子是救命之恩,公子不可忘恩负义。”
下一瞬,身躯就被纳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这男人的手死死钳制住她的肩膀,仿佛要将奚春嵌进自己的骨头缝才肯罢休。
奚春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尴尬的脚趾扣出三室一厅了,白皙的脖颈被一滴火热的泪珠晕染,身体立即如猫抓一般难受,偏偏这人力大如牛,根本推不开。
蔡君墨早已泪流满脸:“阿春,阿春。”
“我们真是太久没见了。”
看热闹的奚家人如朝雷劈,见鬼了,这公子哥真是傻子,他们还能得到银钱报答吗?
蔡君墨抱着阿春,势要将这辈子的委屈全部哭出来,从他十六岁就和阿春议亲,二人堪称一句青梅竹马,可上天好似见不得自己好。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鸿沟,一朝一夕都无法改变,但蔡君墨撞了城墙也不肯回头。
武威贫困,生活简朴,就连寻个医术好的大夫都要去敦煌。自从三年任期到了,他娘没少给自己写信,想要他回去,回到汴京或者金陵任职,可蔡君墨说什么也不愿,非要守在一个穷乡僻野之地,到后面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要做什么。
直到收到阿春给自己的信,看着她四处游历的心得体会,蔡君墨才知晓自己为何不愿回家,他想让御下的百姓过得好,想要做一个好官,也不愿回到汴京,写吹捧圣恩的酸腐文章。
他有文人的抱负和气节。
夜间,奚春熟练给自己烧上一锅热水,顺手往不停炸火星子的灶膛里丢了两个红薯。
热水烧好,红薯也好了。
用火钳将红薯夹起来,放在手上来回排打试图驱散滚烫的热意,只轻轻一掰,布满黑灰的红薯露出其中澄黄的嫩瓤,一口下去,香的将舌头都要嚼断。
奚春递了半天,见没人接,皱眉不耐:“吃不吃,你昏迷这几日滴水未进,醒来又嚎了一个时辰,不饿吗?”
蔡君墨跟在阿春屁股后面,闻言才委屈巴巴的接过来了。
没急着吃,再次询问:“真的没有薛家人来找你们?”
奚春杏眼一瞪:“找我们做什么,我都说了一百遍了,王家村接生婆亲眼所见我娘被我姥生出来,第一回澡都是她帮着洗的,周岁宴我奶还去吃了,你还有什么疑问。”
蔡君墨抿唇不语,良久后才道:“兴许变了。”
奚春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提着热水进了后院的淋浴室,用皂角将全身搓的干干净净才罢休,夏季抢收真是遭罪,累的腰都直不起来。
她能费口水和蔡君墨说这么多话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她洗的痛快,殊不知院子里呆呆坐着的蔡君墨心中早已惊涛骇浪,他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是画本上仙家之地,还是他早已死了,来到阴曹地府。
抬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还有数不清的星星,地府也有这些吗?
蔡君墨一身所学都无法解释今日的震撼,这个阿春好像是阿春,又好像不是。
“留的残荷听雨声,你们偏要将这残荷拔去。”他陡然出声,单薄的身形似孤魂野鬼。
出来打水的奚春被吓了一跳,快步跑到蔡君墨面,拧着眉毛道:“大晚上不睡觉,你装什么神秘,我明日还要早起干活,哪有闲心同你作诗。”
蔡君墨问:“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眼眸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卑微。
奚春心说她好歹也是研究生毕业,若是不知道简直该死,但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开蒙的山野村女,只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哪里知道诗句。
顿了顿:“什么荷叶残叶,我就知道莲子苦的要死,不好吃,干了的荷叶拿来腌酸菜最好,冬日我能吃两碗饭。”
“还有,农家人下雨要忙着干活,等雨水落完要去山上摘芥菜,哪有闲功夫听雨声,也就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才围炉煮茶。”
蔡君墨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灰暗的脸色瞬间绽放鲜亮的笑意,是他的阿春没错了。
奚春被他笑的心里发毛,赶紧将水打了回屋睡觉,这人别是鬼上身,日后她还是少招惹好。
不知这人是乌鸦嘴还是什么,昨日念了句诗后,今日果真下雨了,雨水顺着漆黑瓦片往下滑,汇聚成一汪湿地,干净的院子瞬间泥泞不堪。
王小宝人不大披着一件蓑衣就跑出去玩了,嘴里念叨着要去河边找鱼。
奚家人除开奚春叮嘱两句,其余人半点嘱托都没有。
若是换现代,定要被家长呵斥不准乱跑,也不许往水边去,不由感慨古代人养娃心也太大了。
蔡君墨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奚春屋外的台阶上,手上也没闲着,帮奚老太处理抢回来的野菜,野菜只吃最上面嫩的部分,其余都要留下喂猪。
奚老太浑浊的双眼一扫:“公子动作娴熟,竟还会做这活计。”
蔡君墨有意看了奚春一眼,慢悠悠道:“从前没少被人支使,不过熟能生巧。”
奚春白眼一翻没说话。
从隔壁柴房取出一件蓑衣,还有一把镰刀,连雨靴都没有,递到蔡君墨身边:“公子既打算在我家久待,下地割麦去吧。”
奚老太听的眼皮直跳,险些跳起来怒骂:“你个混账东西,说什么大话,蔡公子可是贵客,你敢支使他下地干活,简直胡作非为。”
扭头解释:“蔡公子勿怪,我这孙女是个驴脑子,直肠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公子能光临农家,足以令寒舍蓬荜生辉,哪儿要您干活。”
蔡君墨拱手作揖:“阿春能支使我干活,是在下荣幸。”
说完,接过东西就朝雨里走去。
奚老太面色一呆,准备看热闹的奚二伯娘上翘的嘴角僵住,二人同时怀疑春丫头莫不是给他下降头了。
转头一看春丫头出众的容貌,还有嫩的能掐出水的皮肤,联想到这人去哪儿择菜不好,非要在春丫头门口择,好似琢磨出什么味道了。
奚春也没想到他真去了,赶紧取出另外一件蓑衣也跟上去。
嘴上嚷嚷:“你个呆子,怎如此听我的话,外面雨大,你走不惯,若是摔了就成我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