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萃楼文会之后，叶明那番关于“正利”的言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京城士林中激起了不同于以往的涟漪。
虽然保守派依旧固守“义利之辨”的立场，但已有部分开明士人，尤其是那些更关注民生疾苦的读书人，开始私下议论、思索。
方老学士那几句客观的评价，也经由与会者之口传扬开去，至少为叶明和新政撕开了一道被理性审视的缝隙。
市井之间，那些源自皇庄工坊、通州码头的真实故事，伴随着说书人的醒木和俚曲小调，继续悄然传播。
百姓的反馈是最直接的——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日子有盼头，他们就倾向谁。关于新政的舆论场，不再是一边倒的质疑。
然而，朝堂上的暗流并未因此平息，反而似乎因为叶明在士林中意外的“亮相”和有限度的“破局”，变得更加隐蔽和深沉。
这日朝会，并无大事，多是些例行汇报。
退朝时，一位平日里与叶明并无多少交集、出身太原王氏的礼部郎中，却特意缓步走到叶明身边，似是随意地攀谈。
“叶总领，听闻前日在‘文萃楼’，总领高论，令人耳目一新啊。
王郎中面带笑容，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温度，“‘正利’之说，别出心裁。只是这‘利’之一字，千头万绪，牵涉甚广。总领在京城推行新政，固然用心良苦，但天下州郡，情形各异。譬如江南，素来繁华，商贾云集，士绅林立，其地其民，于‘利’字一道，体会尤深，亦更为敏感。总领以为，新政若推及江南，可还能如京城这般顺遂？”
叶明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谦和道：“王大人过奖，晚辈当日不过是就事论事，浅陋之见罢了。江南乃赋税重地，人文荟萃，新政推行，自当因地制宜，审慎周全。王大人久在礼部，熟知地方风物，若有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王郎中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赐教不敢当。只是老夫有些乡谊故旧在江南，近来书信往来，颇多感慨。言道漕运新章之风声已至地方，人心多有浮动。”
“一些世居本地的士绅商贾，对此颇有疑虑，担心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江南稳定，关乎半壁赋税，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总领年轻有为，锐意进取，老夫佩服。只是，有时稍缓一步，多与地方贤达沟通，或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周折与风险。
这话听着是规劝，实则隐含警告。点明了江南地方势力的反弹可能更剧烈，暗示叶明若在江南强行推进，可能会遇到比通州码头更大的“风险”，甚至影响朝廷赋税根本。
叶明听出了弦外之音，微微躬身：“王大人的提醒，晚辈铭记在心。督办司行事，一贯秉承陛下旨意，以稳为主，以民为本。江南之事，定会详加调研，听取各方意见，稳妥推进。多谢王大人。”
王郎中深深看了叶明一眼，见他态度恭谨，却未做任何实质性承诺，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回到督办司，叶明立刻召来韩猛。
“查一下这位礼部王郎中的底细，尤其是他与江南哪些士绅商贾有往来。另外，江南王翰和孙主事那边，最近关于地方对新政反应的情报，整理一份给我。”
“是，三少爷。”韩猛应下，又道，“还有一事，那个与睿王府长史、崔侍郎管家都有联系的盐商胡万山，我们的人发现他名下的一支商队，三日前悄悄出城，押运的不是寻常货物，而是十几口密封的大箱子，目的地疑似淮南。”
“淮南？”叶明眼神一凝。淮南是重要的盐产区之一，也是盐商势力盘踞之地。“箱子里面是什么？查清了吗？”
“箱子看守极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检查。但商队持有工部签发的‘特别物料转运’文书，说是修缮河堤所需的‘特殊建材’。”
工部的文书？特殊建材？叶明联想到王郎中的警告，以及江南可能出现的反弹，心中疑窦丛生。胡万山一个盐商，转运“河工建材”去淮南？这背后定然有鬼。很可能与江南某些人意图阻挠新政，甚至暗中积蓄力量有关。
“继续盯紧这支商队，想办法弄清楚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同时，加派人手，监控胡万山在京城的所有产业和人员往来。我怀疑，他们在筹划什么。”叶明沉声吩咐。
“明白！”
韩猛退下后，叶明独自沉思。对手的反扑已经呈现出多层次、多渠道的特点。
朝堂上有清流和既得利益官员的“规劝”与施压；士林中有理念之争和舆论影响；地方上有士绅商贾的疑虑与潜在抵制；暗地里，还有睿王、崔侍郎这样的势力与不法商贾勾连，行踪诡秘。
这就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他自己，正处于这张网的中心。
但他并非毫无准备。通州试点的成功，皇庄工坊的稳步发展，“平准仓”等民生措施的推进，都是他手中的筹码。更重要的是，皇帝和太子的支持依旧坚定。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在稳步推进京城及京畿新政的同时，加强对江南局势的掌控和引导，绝不能让对手在地方上制造出不可控的混乱。同时，对暗处的阴谋，必须加快证据收集，争取主动。
理清思路，叶明铺开纸笔，开始给远在江南的王翰写一封长信。
信中，他详细分析了当前可能遇到的阻力类型，指示王翰在继续推进漕运新章试点和审计后续的同时，要特别注意与江南地方开明士绅、商贾的沟通，分化瓦解反对势力，争取中间派。
同时，也要提高警惕，注意地方上可能出现的异常动向和潜在风险，尤其是与盐、漕相关的领域。
写完信，已是傍晚。叶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活动了一下。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督办司的屋檐染成金色。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进入中盘。江南那片富庶之地，将是下一个主战场。
而他，必须确保自己这方的棋子，落得比对方更快、更稳、更准。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