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劣布风波后没几日,孙主事那边关于“民生故事”的推广有了新进展。
他通过一位在国子监任助教的同年关系,得知几日后,城南“文萃楼”有一场例行文会,届时不少在京的举子、清流文人乃至一些致仕官员都会参与,主题本是“论诗赋之风骨”,但近来朝野热议新政,难免有人会借此场合议论。
“大人,此乃士林清议汇聚之所,或可寻机澄清误解,争取人心。”孙主事建议道,“是否派人以学者或旁听者身份前往?”
叶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若只派人旁听或匿名参与,效果有限,反显心虚。不如”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亲自去一趟。”
孙主事吓了一跳:“大人,您亲自去?那里人多眼杂,且多是对新政持保留甚至反对态度者,恐于您不利。”
“无妨。”叶明神色平静,“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新政并非不可告人之事,何惧公开讨论?与其让他们背后议论猜测,不如当面陈情说理。况且,有些事,也需让更多士人知晓真相。”
见叶明主意已定,孙主事只得应下,又建议道:“那是否多带些护卫?或者,请太子殿下”
“不必兴师动众。”叶明摆摆手,“既是文会,便按文会的规矩来。我只带韩猛及一两个便装随从即可。你与我同去,可随时补充细节。”
三日后,“文萃楼”二楼雅阁,果然高朋满座。与会者多是青衫文士,亦有几位须发皆白、气度沉稳的老者,显然是致仕或在野的名士。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茶香以及淡淡的议论声。
叶明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轰动。他今日特意穿了身半新不旧的儒生长衫,头戴方巾,除了气质稍显沉稳,混在一众文人中并不十分扎眼。
孙主事也换了便服,紧跟其后。韩猛与另一名护卫则扮作随从模样,守在雅阁入口附近。
文会起初确是谈论诗词,品评前人佳作,倒也风雅。但酒过三巡,茶换两盏,话题便如孙主事所料,渐渐转向了时政。
一位年约四十、面容清瘦的举子率先开口,语气激愤:“近日读邸报,见朝廷新政频出,漕运、织造、仓储,无不动摇。尤以漕运新章为甚,竟欲引入商贾,行所谓‘官督商办’,实乃舍本逐末!漕运乃国脉,岂容铜臭沾染?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立刻有人附和:“王兄所言极是!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政当以教化民心为本,岂能一味逐利?听闻那督办司,终日算计钱粮工效,与商贾何异?恐非朝廷之福。”
“不仅如此,”另一位年纪稍长的文士捻须叹道,“新政操切,已致民怨。通州码头之事,若非处置不当,何至于聚众喧哗?此乃上天示警,当政者岂能不察?”
议论声渐起,多数对新政持批评态度,偶有一两句微弱的不同意见,也很快被淹没。
叶明静静听着,并不急于开口。直到一位坐在上首、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老者缓缓开口:
“诸君之论,不无道理。然老夫听闻,新政之中,亦有恤民之举。譬如那皇庄新式织机,便使不少贫家妇人得以谋生;通州码头新设‘劳务合作社’,亦旨在保障漕工所得。此等事,或可斟酌。”
方老学士此言一出,不少人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先前那王姓举子立刻反驳:“方老前辈仁慈,然此皆小惠也!岂不闻‘不患寡而患不均’?新政重利轻义,纵有小惠,却开商贾干政之门,坏士农工商之序,动摇国本,其害远大于利!”
眼看争论又回到“义利之辨”的老路,叶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向主座方向及方老学士拱了拱手,朗声道:“诸位先生,晚生后学,可否容我一言?”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过来,见叶明面生,且年纪轻轻,有人露出轻蔑之色,也有人好奇打量。
“阁下是?”主持文会的一位中年文士问道。
“在下叶明,忝居新政督办司之职。”叶明坦然报出名号。
“叶明”二字一出,满座哗然!谁也没想到,这位近日处于风口浪尖的“新政干将”,竟会出现在此等清流文会上!
那王姓举子更是腾地站起,脸现怒色:“原来是你!你竟敢到此”
“王兄稍安。”方老学士抬手止住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叶明,“原来是叶总领。总领既来此会,想必有话要说。老夫愿闻其详。”
叶明神色不变,向方老学士及众人再次拱手,才开口道:“适才聆听诸位高论,多言‘义利’之辨,忧新政‘重利轻义’,恐坏国本。晚生不才,窃以为,‘义’与‘利’,并非截然对立。”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竖耳听着,便继续道:“圣人之教,首重民生。‘民为贵,社稷次之’,此乃大义!若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偿,空谈‘义’字,于民何益?漕工被把头盘剥,织妇生计无着,农户受奸商压价,此皆‘不义’之利横行所致!新政所为,非为逐利,实为‘正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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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利?”方老学士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正是。”
叶明声音清朗,“‘平准仓’平抑粮价,是正奸商囤积居奇之‘不义利’;新织机工坊保障女工生计,是正豪强垄断之‘不义利’;通州漕运新章,明定工价,杜绝克扣,是正把头胥吏盘剥之‘不义利’!此等‘正利’之举,使利归百姓,归于正道,岂非正是践行圣人所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岂非正是‘义’之所在?”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恳切:“至于所谓‘商贾干政’,更是误解。新政设‘官督’,正是为防商贾坐大,确保朝廷主导,民生福祉为归。”
“所引入者,乃民间资本之活力与效率,以补官府经营之不足,绝不容其干涉国政。此中界限,章程皆有严规。若因噎废食,因惧怕‘利’字,而不敢革除积弊,坐视百姓受苦,方是真正有负圣人之教,有负朝廷重托!”
这一番话,将新政的目标和手段,与儒家经典中的“民本”、“仁政”思想紧密结合,提出了“正利”的概念,既回应了“义利之辨”的质疑,又升华了新政的正当性。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不少原本对新政抱有偏见的士人,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叶明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那王举子脸色变幻,还想反驳:“巧言令色!你”
“王兄,”方老学士再次打断他,看向叶明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叶总领此言,老夫受教。新政利弊,确需细察,不可一概而论。然则,士林清议,亦是为国担忧。还望总领日后行事,能多虑及人心向背,徐徐图之。”
叶明躬身道:“方老教诲,晚辈铭记。新政推行,必当以民意为镜,以实效为凭。督办司大门常开,欢迎诸位先生随时指正、考察。”
话说到这里,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之后虽仍有争论,但叶明总能引经据典,结合具体事例,从容应对。
孙主事也不时补充一些数据细节。一些较为开明的士人开始主动询问新政的具体内容。
文会结束时,叶明虽未能说服所有人,但至少让一部分士人对新政有了更客观的了解,也展现了自己的学识与气度。
方老学士在离开前,甚至主动与叶明多说了几句,询问皇庄工坊之事。
回府路上,孙主事难掩兴奋:“大人今日一番言论,真是振聋发聩!‘正利’之说,妙极!想必能澄清不少误解。”
叶明却无多少喜色,只是道:“说理易,行事难。今日之言,能入几人耳,未可知。但这条路,总要有人去说,去做。”他望向窗外渐深的夜色,“不过,经此一事,有些人想再用‘清议’完全压制我们,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他心中清楚,文会上的辩论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朝堂,在地方,在每一处新政触及的角落。但他已不再畏惧这种公开的讨论。真理越辩越明,他相信自己所行之路,经得起质疑,也终将赢得更多人的理解与支持。
夜色中,马车平稳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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