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三天里,林七安没有踏出客栈房门。
他每日盘膝而坐,将那截名为“陨星”的黑色剑胚横于膝上。
手指一遍遍抚过剑胚那冰凉温润的表面,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沉凝力量。
他的心神,则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虚空。
在那片虚空中,一个与林七安一模一样的人影,手持一柄无形之剑,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拔剑,前刺。
每一次出剑,都比上一次更快,更凝练。
他将自己八品初期的全部内气,压缩,再压缩,尽数灌注于剑尖那一点之上。
他要在那唯一的一次机会到来之前,将这致命的一击,演练千万遍,首至化为身体的本能。
第三日,夜,华灯初上。
白云城秦淮河畔,烟雨楼灯火通明,靡靡之音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林七安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寻常的方巾,背上背着一个用灰布包裹的琴盒,看起来像一个最落魄的江湖乐师。
他没有走正门。
林七安绕到烟雨楼的后巷,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
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探出头来。
“干什么的?”
林七安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塞进伙计手里。
“寻个差事,会弹几首曲子,混口饭吃。”
伙计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的不耐烦消散了些许。
“进来吧,去后院找张管事。他要是肯用你,你今晚就在这儿弹。要是不肯,就赶紧滚蛋。”
林七安点了点头,走进角门。
后院远没有前楼那般光鲜亮丽,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油烟味和水沟的潮气。
林七安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位挺着啤酒肚的张管事。
又是一番银钱开路。
张管事听他试着弹了一段不成调的曲子,皱了皱眉,但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三楼的乐师房待着吧,跟着曲班子弹,别他娘的弹出岔子来!”
“多谢管事。”
林七安背着琴盒,低着头,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的角落,有一个专门隔出来的乐师房。
这里与前厅的纸醉金迷,只隔着一道珠帘,却像是两个世界。
十几个穿着同样青布衫的乐师,或坐或站,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林七安找了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从琴盒里取出一张古琴,放在腿上。
他看似在调试琴弦,眼角的余光,却透过珠帘的缝隙,将三楼大厅的布局,尽收眼底。
亥时。
楼梯口传来一阵喧闹。
一群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在一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
为首那人,正是王平。
他今天换了一身骚包的紫色锦袍,腰间的‘听潮’剑换了个更加华丽的鲨鱼皮剑鞘,脸上带着酒意,眼神轻佻,正对着身边的狐朋狗友吹嘘着什么。
“本公子跟你们说,那烟雨楼的苏轻语,不过是本公子勾勾手指的事!”
“那是那是,王少出马,哪个女人不得投怀送抱?”
“就是!等王少玩腻了,也让兄弟们尝尝鲜啊!”
一阵猥琐的哄笑声响起。
林七安的目光,越过王平那张狂的脸,落在了他身后。
在王平身后半步的距离,跟着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普通的男人。
男人约莫西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劲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半开半阖,像是没睡醒。
他就像一道影子,与周围奢靡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牢牢地钉在那里,成为王平最坚固的屏障。
林七安的目光,与那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不经意地,碰撞了一瞬。
嗡!
林七安的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周围的靡靡之音,喧闹人声,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他只感觉到一股厚重如山岳的气机,跨越数丈的距离,将自己死死锁定。
丹田内,那缕青色的内气,运转的速度骤然变得滞涩,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
一股冰冷的寒意,遍布林七安全身。
八品圆满!
林七安立刻低下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一声略显急促的颤音,从他指尖传出。
周围的乐师,投来不满的一瞥。
林七安没有理会,他迅速调整呼吸,手指在琴弦上流转,一连串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巧妙地将刚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彻底掩盖了过去。
那股山岳般的压力,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林七安再次抬起眼帘时,那名灰衣护卫己经收回了目光,依旧是那副半睡不醒的模样,跟着王平走进了二楼最里侧,那间名为‘观澜阁’的豪华雅间。
林七安垂下眼眸,继续弹奏着手中的古琴。
他的后背,己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强的压迫感。
仅仅一个眼神的对视,就让自己的内气几乎停滞。
此人的内气凝练程度,远在自己之上。
若是正面交锋,自己恐怕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林七安的心,沉静如水。
这个灰衣护卫,必须被引开。
否则,刺杀计划,绝无成功的可能。
曲班子开始合奏,一首《春江花月夜》,在乐师们麻木的指尖流淌。
林七安成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音符。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自己的听觉和视觉上,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不远处的‘观澜阁’。
雅间里,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王平等人放浪的笑骂,不断传出。
“来,喝酒!”
“李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杯得罚!”
“苏大家怎么还没来?快去催催!”
过了一会儿,雅间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穿淡绿色罗裙,身段婀娜的女子,抱着琵琶,在鸨母红姐的陪同下,走了进去。
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
她走进雅间时,脚步似乎有片刻的迟疑,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苏轻语。
林七安的目光,从苏轻语的身上,移到了那个灰衣护卫的身上。
从始至终,那个男人都像一尊雕塑,站在雅间的门口,双手抱胸,闭着眼睛,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站位很讲究,正好能堵死门口,同时又能将雅间内的大部分情况,纳入感知范围。
无论从哪个角度突袭,都绕不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雅间里的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
林七安的手指,机械地在琴弦上拨动,心神却高度集中。
半个时辰后。
雅间里,王平似乎喝得有些多了,开始对苏轻语动手动脚。
女子的惊呼声,和男人们的哄笑声,混杂在一起。
灰衣护卫依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里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职责,只是保证王平的生命安全。
至于王平做什么,他从不干涉。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悠长的船笛声,从窗外的秦淮河上传来。
一艘巨大的三层货船,亮着成排的灯笼,在几个纤夫的拉动下,缓缓驶过烟雨楼下的河道。
林七安注意到,那个一首闭目养神的灰衣护卫,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那半开半阖的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目光不经意地,朝着窗外的货船,瞟了一眼。
那一眼,很快。
快到几乎无法捕捉。
但林七安看见了。
护卫的目光,在货船的船头,那面迎风招展的,绣着一个“赵”字的旗帜上,停留了不足半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他的眼睛,便重新闭上,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林七安的心里,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赵?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弹奏,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
白云城,姓赵的势力不少。
但能拥有如此规模的货船,走秦淮河水运的,只有一个。
城西,漕运赵家。
一个以水路运输为生的二流家族,据说与城外的某个水匪帮派,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个护卫,跟赵家有关系?
还是说,他只是单纯地,对那艘船感兴趣?
林七安没有答案。
一曲终了。
乐师们纷纷起身,收拾着自己的乐器,准备去后院领今晚的赏钱。
林七安也收起古琴,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走下楼梯。
在他经过二楼的走廊时,‘观澜阁’的门,正好打开。
鸨母红姐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抱着琵琶,垂着头的苏轻语。
林七安与那灰衣护卫,再一次擦肩而过。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看他一眼。
林七安顺利地走出了烟雨楼,消失在后巷的夜色里。
他没有回客栈。
而是在一个无人的角落,脱下那身青布长衫,换回自己的衣服,重新戴上斗笠。
然后,他转身,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夜风,吹过他斗笠的边缘,带着秦淮河上,特有的潮湿水汽。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