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锻山那只独眼里,映着炉火,也映着林七安手中的那截黑色剑胚。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铁匠铺里常年不散的灼热。
“这箱子里,十几件废品,你为何偏偏拿了它?”
林七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手指,再次轻轻拂过剑胚那暗沉的表面。
这东西的手感很奇怪,明明是铁,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重量更是远超同体积的精钢。
“运气好。”
林七安吐出三个字。
杨锻山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放下手中的铁锤,沉重的锤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魁梧的老者走到林七安面前,没有去拿那截剑胚,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左手,用指关节在剑身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当——”
又是一声清鸣。
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在狭小的铺子里绕梁不绝。
“运气?”
杨锻山摇了摇头,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自嘲,也有几分落寞。
“这东西,叫‘陨星’。二十年前,老夫从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提炼出这么一小块。”
“它坚硬无比,削铁如泥,是锻造宝兵的上好材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拿起水瓢,又灌了一大口凉水。
“可它的性子,也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又冷又硬,水火不侵。老夫花了整整三个月,用尽了所有法子,也只能将它勉强打出个剑的雏形。”
“再想进一步,它便不受力了。多一分力,它就可能当场碎裂。”
杨锻山指着剑胚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纹。
“看到没?这就是当年老夫急于求成,留下的败笔。”
“从那天起,它就是一件废品。没想到,二十年后,倒被你这个小子给翻了出来。”
杨锻山说完,重新走回火炉边,似乎不愿再多看那件代表着他毕生遗憾的作品一眼。
林七安握着那截名为“陨星”的剑胚。
他现在明白了,老孙给的那把“墨影”,是凡兵极品。
而手中这截看似粗糙的剑胚,却是锻造宝兵的材料。
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前辈。”
林七安开口,将三百两银票和那张画着机括草图的纸,一起放在了铁砧上。
“这截剑胚,我要了。这个东西,还请前辈出手。”
杨锻山的后背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拉动着风箱,炉火“呼”地一下,蹿起老高。
“我说过,不造阴损玩意儿。”
“我要杀王平。”
林七安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哼,想杀王家那小畜生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口。你算老几?”
杨锻山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林七安没有再争辩。
他默默地解下背上那个用厚麻布包裹的长条。
一层,两层,三层。
当麻布被完全解开,一柄通体漆黑,连剑柄和剑鞘都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长剑,出现在铺子里。
林七安双手捧着剑,走到铁砧旁,将它轻轻地,放在了那张草图和银票的旁边。
“铛。”
剑鞘与铁砧接触,发出一声清脆而沉凝的声响。
这个声音,与刚才那截“陨星”剑胚的清越截然不同。
它更厚重,更内敛,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在喉咙里发出的低吼。
正在拉风箱的杨锻山,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迟疑,径首落在了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上。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
那只独眼,一点点地睁大,眼白里,爬上了细密的血丝。
杨锻山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步一步,走到铁砧前。
他伸出仅存的左手,想要去触摸那柄剑,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先是在自己那件满是油污的短衫上,用力地擦了擦手,仿佛生怕自己手上的污垢,玷污了这件作品。
然后,他才用微微颤抖的指尖,从剑柄的末端,一路抚摸到剑鞘的顶端。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铺子里,寂静无声。
只有炉火在毕剥作响。
林七安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杨锻山整个人的气息带着一种混杂了震惊,追忆的复杂情绪。
“这这纹路”
杨锻山的声音干涩。
“这收口的弧度还有这浑然一体的配重”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梦呓。
良久。
杨锻山抬起头,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林七安,一字一句地问道。
“‘疯子刘’刘三爷,他他还好吗?”
林七安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老孙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想起老孙将这把剑交给他时,那副郑重的模样。
“前辈所赠。”
林七安只回答了西个字。
“前辈”
杨锻山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说不尽的感慨。
“是了,也只有他,才配得上这个称呼。”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封炉,再也不碰这些东西了。没想到,我杨锻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亲手打的剑。”
杨锻山将那柄“墨影”剑,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递还给林七安。
“小子。”
杨锻山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生硬。
“能得刘三爷的剑,你,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造。”
他看了一眼铁砧上的那张草图。
“不过,你这图纸,画得跟狗屎一样。”
杨锻山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弹簧的力道不够,机括的卡槽太浅,射出的钢针,连三层牛皮都穿不透,还想用它来对付宝兵?痴人说梦!”
他拿起那张草图,三两下撕了个粉碎。
“这个东西,我按我的想法来给你改。”
“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来取。”
杨锻山说完,目光落在了铁砧那三百两银票上。
他伸出手,从中抽出了一张一百两的。
“定金,一百两。”
他将剩下二百两,连同那截“陨星”剑胚,一起推回到林七安面前。
“这截‘陨星’,你拿走。”
“能从一堆废铁里,一眼就把它挑出来,说明它跟你有缘。三百两,算是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至于剩下的二百两算是老夫,替你给刘三爷问个好。”
林七安看着杨锻山,没有矫情。
他收起银票和剑胚,将那一百两的定金,留在了铁砧上。
“多谢前辈。”
“滚吧。”
杨锻山摆了摆手,重新走向火炉。
“别耽误老夫干活。”
林七安抱了抱拳,转身走出了这间昏暗的铁匠铺。
当他走出巷口,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身后那沉寂了许久的,富有节奏的打铁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铛!”
“铛!”
那声音,比之前,似乎更多了几分力道,也多了几分久违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