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稳定从少女得到记忆的前提,是理解、接纳和信任。
少女从未真正见过外面的世界,她学习知识、获取信息的途径,只有家人、家庭教师和网络。
她相信有神的存在,相信世界的某处真的有一只名叫丘比的崽种在诱拐少女,相信有外星人,也相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意味着另一段旅途的到来。
取信她一点都不难。
【我是“蓝绿修改器”。】
在那段仅有十几岁的短暂生命结束后,它将她的灵魂截获,用从她记忆里那些网络小说中学到的话术,开始了诱骗。
它说,她被名为“主神”的存在看上,命运不会在这一世结束,作为“主神”麾下的第一干将“蓝绿修改器”,它将带她进入游戏世界,开启新的未来。
【你是玩家。】
“我是……玩家?”
认知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在善意的谎言之下,所有残忍、所有苦痛、所有茫然都被尽数掩盖。
【在“游戏”开始之前,请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我的愿望是……”
希望有机会和爸爸妈妈弟弟再会。
希望在这个“游戏”里的不要再向之前那样让家人悲伤。
希望这一次,她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只能被动接受爱,她也想要付出、想要奉献,不想伤害……
在那一刻,纯粹的、强烈的、利他的愿望如同昙花般盛开,它的美丽甚至让那难以言说的存在也感到开怀。
源自【记忆】的造物,根本就无法给予来自【丰饶】的礼物。
所谓的“新手大礼包”,也只不过是一个加深“宿主”认知的幌子罢了。
在那之后,少女的第一场“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她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扔入油锅,因为她的【族人】相信,有羽亚种是得到了神明恩赐的种族,只要吃下同胞的身躯,便能攫取那份神赐的血脉。
在她开始变得强大之前,她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饿到啃树皮是常有的事。
母树穹桑已毁,部族仅剩的资源不足以供给每一个同类……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体尝到因为没有价值而被舍弃的滋味。
她也试过向部族里的其他同龄人示好,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被推搡、殴打、辱骂在部族的孩童中是常事。
贫瘠的资源、严苛而分明的等级观念促使孩子们从小便学会了排挤和争抢。对于他们而言,每一个同类都是未来可能夺取自身利益的敌人。
“我好痛……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她悄悄和蓝绿修改器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它、离开这里呢?”
想要得到更多记忆,碎片没有回答。
即使已经被修改过了认知,过度的痛苦依然让她产生了难以排遣的绝望,女孩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你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痛苦?!”旁听的希巴拉克眼眸如同活火山一般暴烈喷发,“是你把她带去了那里,你为什么要——”
隔着惨烈而苍白的文字,他恨不得亲身进入那充斥着血与泪的故事,拥紧那朵开在绝境里的花。
【我想要的,只有记忆。】
那个女孩很快便被“长辈”们当成填充前线的炮灰带上战场,在其他孩子刚上幼儿园的年纪,开始了自己辉煌的军旅生涯。
蒲草是最有温室花朵所不具备的韧性,当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结束时,她已经从战火中脱颖而出,有资格庇佑自己的抚育者、从此【幸福快乐】地长大。
此世的第一口热饭、第一次安眠,全由杀戮带给她。
碎片静静注视着她。
按照它以往得到的那些记忆,现在便是少女最有可能改变的节点。
只要抛弃曾经的底线,践踏他人的性命和自己的良知,她就能得到更高的地位、更舒适的生存环境……
到那时,它也会像之前对待其他人一样失去对她的兴趣,彻底离开她。
“……快走吧。”
她悄悄放跑了已经失去了双亲的年幼战俘。
“不要做多余的事,不用管他们。”
带队远征时,她漠视了平民舰队的撤离。
“你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有等待你的家人,快回去陪伴他们吧……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她放走了分到自己手上的“战利品”,尽管无法反抗整个部族,却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残酷的命运对答。
她这样的做法持续了许久,久到连碎片都开始产生疑惑——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么?】
它突然发现,长久以来,自己在做的仅有在收集记忆,从未试图理解过记忆的主体。
绝望时的战栗、杀戮时的平静、濒死时的恐惧、牺牲时的坦然……为什么这些迥异的情感和记忆,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呢?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不知不觉间,它被悄悄地改变了。
被改变的不止有它一个。
“……这就是营地的情报。”
在某个她因远征而离去的深夜,她的抚育者绕过数十道信息屏障,辗转联系上了潜伏在大本营附近的仙舟先遣队,向本该水火不容的敌人送去了最关键的讯息。
“我知道你们不会完全信任我,但我的情报绝对经得起你们的检验。”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和我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胆小如鼠的生命也能变得勇敢。
“随便去哪里都好,我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寰宇那样广阔,一定能有其他地方容得下我们。”
“她说她想拥有朋友、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是个不合格的家长,从未帮过她什么、甚至一直以来都反过来受到她的关照,可唯独这个心愿,我想要满足她。”
她的孩子那样善良、那样强大,没有了部族的枷锁,反而能过得更轻松。
对面的仙舟人在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派人来接应她:“女士,仙舟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朋友、一位功臣,即便那是丰饶民。”
“请你穿上标志性的衣物,我们一定会接应你,请务必坚持到我们抵达!”
然而比仙舟联盟更先到来的,是同类的倾轧。
丰饶民的贪念永远没有止境,隔三差五,就会有实力弱小的“虫豸”死在乱战之下。
在仙舟人抵达战场前,部族便已经开始了混战,渴望和平、想要逃离的人,最终倒在了黎明的前夕。
大获全胜的仙舟人带走了她的尸骸,流着泪将她葬在了一处远离丰饶民势力范围的星球。
她的墓地附近有花有树、有山有水,还有一处风景如画的小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适合她。
“很抱歉……我们的朋友,我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找到你的孩子。”
“但你的义举,成功遏制了丰饶民的疯狂扩张,保护了临近三个星系数百亿平民。”
“如果你的孩子知道了这件事……她也一定会因你而骄傲的。”
彼时,回到营地的少女在旁人口中得知了“真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碎片却看到了一切……然而,它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只是那些新收集来的、被曾经的它视若珍宝的“完美记忆”,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