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病了,昏沉不醒,宫中一时人心惶惶。
豫王、公主、庐陵王皆放下手中政务家事,纷纷入宫侍奉汤药、昼夜不离。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李值云那些亟待回禀圣人的话,也因此被噎在了喉中,暂且搁置。
小豌豆眼珠一转,瞧准这个空当,连忙告假开溜了。
别看她人小,心里跟明镜似的:庐陵王府那鬼地方,是再也不能回去了。密道被发现,韦氏肯定恨死了,此刻若回去,肯定要被他们揪住小尾巴,一口一口给吃掉。
她一溜烟跑回冰台司,一步跳进李值云的书房,扬声一喊:“师父!”
李值云正伏案翻阅卷宗,被她吓得笔一抖,墨点污了纸页。抬头一见是她,不由笑骂:“你这泼猴,进门从不好好走,一惊一乍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田画秋呢?”
小豌豆嘴快得像炒豆:“画秋留在那儿啦,我得赶紧跑。现在密道都暴露了,韦娘娘恨得牙痒痒,我再待下去,岂不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李值云闻言一怔,随即拍额叹息:“唉呀,是师父忙糊涂了。手上事多,竟忘了早点接你回来。”
小豌豆却眨眨眼睛,一副小大人模样:“不妨事,师父,我能自己保护自己。”
李值云轻轻嘟嘴,伸手将她揽到身边,抱她坐在自己腿上,语气又柔又软:“明天是你生日,可想怎么过?”
小豌豆伸出嫩芽似的胳膊,环住师父的脖颈,腻着她蹭了蹭,小声说:“师父,今年能不能不过了?不知怎的,这段时间心里总乱乱的,提不起兴致。”
李值云捏了捏她的小鼻尖,故作严肃:“过,怎能不过!小小年纪,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
二月二十二,春寒犹在,晨风清冽。
李值云一早便带着小豌豆出了门。两人穿梭东西二市,看杂耍百戏、观胡商骆驼,从捏糖人、画面塑的摊前,一路逛到香囊彩帛的铺面。小豌豆一手糖葫芦、一手小面人,一张小脸笑得如同初绽的豌豆花,明亮又鲜活。
直至日头西斜,市鼓缓响,人影渐疏。李值云才将尽兴的小豌豆送回家中。
小姑娘怀里捧满了新得的玩意,一进门就扑向许久未见的姑姑,笑声银铃似的洒了一院。
自己却未多停留,转身便跨马直奔冰台司。才踏入森严官衙,便有狱卒疾步上前禀报——薛义寒绝食了。
“绝食?为何绝食?”
“自他听闻圣人病倒,便开始绝食了,还在狱墙上写下祷文。愿以己之命献给上天,只求换取圣体安康。”
李值云闻言唇角一勾,眼中掠过一丝冷冷笑意。
好一招以命为注,赌天意人心的玲珑棋局!
这一步虽险,可若成了,便是绝处逢生、再搏青云。薛义寒此人,还真是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竟连囹圄困顿之中,仍能觅得这一线翻盘之机。
正是圣体欠安、朝野暗涌之时,李值云又听得一桩风声:为防诸位王爷公主,借此机会蠢蠢欲动,还是狄阁老果断主张,将一众宗亲悉数传召入宫——名为侍疾,实为监守。
宫阙重重,此刻只怕更添几分诡谲之气。狄阁老能够主持大局,不知顶住了何样的压力。
不过此时对于李值云来说,倒是个难得的清闲时刻。
她钻进了大理寺的架阁库,翻找起了陈年积案。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看一看什么案子与那个李丰泰有关。
一旦有,说不定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寻到一个审查李丰泰的好机会。
翻着翻着,一颗脑袋轻轻地搭在了李值云肩头,发丝擦过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近在耳边。
李值云先是一惊,手中的卷宗险些滑落,待回过神来却不由抿唇一笑,转身抬手推开了他,“好家伙的,你怎么跟豌豆越来越像了,鬼鬼祟祟的,专门吓人。”
她声音里带着三分嗔怪,七分笑意,眼眸在阳光里亮晶晶的。
徐益压着眉毛,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佯装不满道:“说我鬼祟,也不知到底谁在鬼祟。你一个人藏在这里,找什么呢?”他说话时微微倾身,目光如探灯般扫过她手中的卷册。
“没找什么。”李值云别过身子,有意避开他的注视,迅速将刚刚检查过的一卷目录塞回原处,动作轻捷却略显急促。
徐益的手肘却已支在了她身侧的书架上,不着痕迹地将她半拢在身前,那是男人对心仪女子才有的姿态,既霸道又温柔。“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找呢?”他声音压低了几分,透出几分懒洋洋的得意,“要知道,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
李值云轻笑一声,侧头睨他:“难道我就没有手,没有眼睛?区区小事,不必劳动徐少卿。您还是回去书房,喝盏茶吧。”她语气俏皮,却藏不住话里那点逞强。
徐益面色痞坏,眼里却漾着光:“有好茶,自然要烹给你喝。一个人喝,还有什么意思。”他话中有话,声音又沉又缓,像暖风吹过耳廓。
李值云故意晃晃脑袋,鬓边一缕碎发随之轻扬,显得调皮又灵动。徐益又往前凑近一步,几乎贴着她耳边低语:“是不是你娘的案子有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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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值云倏地抬起眼睛,眸中闪过一抹讶异,仿佛在无声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徐益唇角弯起,声音极尽温柔:“我当然知道。你脸上的喜气,藏都藏不住——我从前没见过你这样。”他目光细细描过她的眉梢眼角,像在读一本珍爱的书。
李值云蓦地叹了口气,肩头微微放松,像是终于卸下心防:“既然被你猜到了,也不瞒你。”她停顿片刻,声音转低,“我在查找与李丰泰有关的案子。他可能……给我娘下过毒。”
徐益闻言略显一惊,随即蹙紧眉头,语气沉了下来:“这个线索,你从哪里得来的?可靠吗?”他身体微微挺直,神色间已敛去了先前的戏谑,眼中尽是关切与警觉。
李值云道:“景真二年,李丰泰担任翰林院士。那一时,他正是我娘的顶头长官。我娘于正月十七,秘密上书,检举他私通突厥。他于二月的最后一天被罢官,而我娘,死于三月初二。”
徐益凝眸细听,品到了李值云语气中的坚强,哀思,与愤怒。
片刻后,他沉声道:“若是这个前因,若是这样的时间线,他或许真有嫌疑。罢官与死亡相隔不过数日,其间蹊跷,令人不得不疑。”
李值云略带叹息:“是啊,光说这两点,他就难脱嫌隙。”
徐益挑眉,追问道:“还有其他证据?”他身子前倾,显是极为关注。
李值云轻轻点头,却面露犹豫:“有。不过,时下并不方便告知于你。毕竟现在的冰台司,由陛下直接管理。牵涉甚广,须得谨慎。我现在,只要能寻得一个合理的理由,必要对这李丰泰展开全方面的调查,以明真相。”
徐益欣慰道:“你这副精力满满的模样,我喜欢!前些天刚挨了板子,那张脸苦的啊,简直是个小苦瓜。”
李值云斜过眸子,睨了徐益一眼,嘴角微撇,似笑非笑:“休要取笑我。那板子之痛,岂是儿戏?身上痛,心里哪有不苦?”
徐益做个鬼脸,坏嘴坏舌的说道:“我早就说了,就你这性格,早晚得挨顿板子。不料我还没打,圣人倒先打了。”
李值云瞪大眼睛,显然有点生气了。
徐益嘿嘿一笑,随后动作潇洒的一转身,从几步外的一个架子上取来了一套积灰的卷宗。
拿起之时,灰尘弥漫。他轻轻吹去浮灰,远远的丢给了李值云,“看看这个吧,兴许能助力一臂之力。”
李值云飒利接过,用袖子把卷宗上的灰抹了个干净。打开了,只见卷头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金棺案。
她目光炸裂,一脸惊讶:“金棺案?旧年我们去抓捕曾可的路上,不就有一金棺从山上滑落?”
徐益点头:“正是因为此事,我总觉得似有印象。回来之后,我才突然想起,积案之中,有一金棺案。此案虽未被侦破,但里头确有李丰泰的口供。当时,他乃是唯一的嫌疑人。”
李值云立马凝起眸子,细细的阅览起了卷宗。
指尖捻过泛黄的纸页,李值云的眸色随文字渐沉。卷宗记载,景真元年夏,暴雨,从安定公主墓中冲出了一具棺椁。
此棺为金丝楠木所制,乍一看有如金棺。
棺内并无尸骨,只藏着三样东西。一幅叫人看不懂的图画,一枚翰林院的官印,一块刻有“丰”字的玉珏。
当时负责勘验的官差曾传讯李丰泰,他却坚称玉珏和官印皆是在三个月前,翰林院所办的一个诗会上,遭人窃取。
失窃当日,有多位属下可以作证,翰林院丢失之物,不仅只有这两件。
“哼,属下作证?”李值云冷笑一声,指尖在“丰”字玉珏处重重一点,“景真元年,他已是翰林院士,那些属下哪个敢不卖他面子?”
徐益靠在书架上,指尖敲了敲卷宗封面,慢条斯理的说道:“莫名其妙的冲出个空棺椁,虽然蹊跷,但仅凭里头的东西,实际上定不下什么罪。但后来发生的事,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作证的属下,次年开春便相继自请调往地方,远离京城。”
李值云合起卷宗,脸上满是疑惑:“这案子也太莫名其妙了。”
徐益颔首:“确实,一具没来由的棺椁,一副叫人看不懂的画,一个突然心虚却无从定罪的李丰泰。不过后来,经过京兆府几个堂官的商议,判定此案乃是盗墓者所为。”
李值云扭着眉头,五官都皱巴起来:“那么,那副画呢?叫我看看,是怎么一个‘看不懂’法。”
徐益笑了笑,把那副画从一个竹筒中拿了出来,“看吧,你要是能看懂,我给你买糖吃。”
这话说的宠溺,仿佛把李值云当真小孩对待。
可李值云哪里能适应,只微笑着嘁了一声,接过了这副画。
时日久了,画纸都微微掉渣滓。在桌上摊开来后,人也就愣住了,“这,这不就是个小儿涂鸦吗?”
徐益噗嗤一下笑出声:“确实如此,色彩凌乱,下笔无序,而且就是个小孩的入门画,《房子,树,人》。这……一只屁股挂在树上,树洞里还怀了个小树。这左边的房子呢,窗户竟比门大,委实是看不出什么意思。”
略顿了顿,徐益接着补充道,“话说,但凡能往诅咒方面靠一靠,这李丰泰就不会安然无事。”
李值云突然眸子一转:“不如这样,我拿回去给小豌豆看看。既然是小儿画作,这谜题就交给小儿来解。”
徐益哎唷一声:“这主意不错,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若是早一些,这案子也不至于是积案了。拿去拿去,保管妥当了就成。”
李值云精心的卷了画轴,把它放回竹筒之中,语气笃定的说道:“既然李丰泰的属下们逃离京城,必然是嗅到了危险,而且反衬了他的心绪。我有预感,这案子定然是个好的开头。”
徐益暖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你要查,就去查。还刚好能为我处理掉一桩积案,何乐而不为呢?”
在临走之前,李值云又问了徐益一个问题,“对了,既然这具棺材被暴雨冲了出来,后来是又丢了,还是如何?怎么会出现在京郊的荒山上呢?”
徐益答道:“该是京兆府的堂屋们,将它私卖了。毕竟像这种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案子,昂贵的物证未必能保留下来。官场积弊,你晓得的。至于如何辗转到了荒山上,那就无从得知了。”
李值云颔首:“我知道了。只恐梵音阁比我等更加清楚。年前就说要登门一趟,不想拖到了现在。”
徐益领着她往外走:“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桩桩的办。你什么时候去,跟我说一声就行。”
李值云吸了口气:“就赶在这几天吧,等陛下病愈,恐怕我就脱不开身了。”
“这么急?”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是时机的问题。时下陛下卧病,王爷公主被拘在宫中,宗室们也各有打算。现在啊,没有人会注意我李值云。此时不发,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