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份红色头文档从省委办公厅加急发往朝歌市--“免去边鸿德现有职务”。
九个字,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半句补充,却象一把冰冷的铡刀,直接斩断了边鸿德数十年的政治生涯。
公告仅作为内部文档传阅,并未对外公布,紧随其后的任命则迅速填补了权力真空:朝歌市专职副书记钟高格,出任代市长。
平原省城,一处隐蔽的公寓内。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丝缝隙漏进微弱的光线,将房间里的阴暗切割得支离破碎。
边鸿德蜷缩在沙发上,早已没了往日一市之长的风光。
短短两天,他暴瘦了将近十斤,本就偏瘦的身形此刻更显枯槁,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活脱脱像史书里形容袁术的那句“冢中枯骨”。
他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原本寥寥无几的白发,此刻竟白了大半,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不堪,死死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面插满了烟蒂,堆积如山,散发出呛人的烟味。
“砰!”
公寓门被猛地推开,周研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没有多馀的寒喧,一开口便带着质问的怒火:
“政经时评的报道,是你做的?”
边鸿德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
“我不明白你在说啥。”
“不明白?”
周研墨猛地提高了音量,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边鸿德,你在朝歌也是正厅级干部,堂堂一市之长!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蠢事?难道你不知道事情败露后,会给整个韩家阵营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周研墨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边鸿德,语气里满是怒气:
“你知道现在省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就因为你一时冲动,整个阵营都要因为你受牵连!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边鸿德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抬起微微颤斗的手掌,用力搓了搓脸蛋,反问道:
“韩家阵营会因为我陷入被动?周研墨,你不觉得这话很好笑吗?”
“韩家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自己人了?现在说因为我会带来被动?”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眼底迸发出积压已久的怨气:
“在京城,就因为一件屁大点的小事,就把我的市委书记给撸了!他们难道不知道,市委书记和市长,哪个职务的含权量更高?说白了,就是觉得我边鸿德不配,不值得他们投入更多的政治资源!”
“好,我认了!”
边鸿德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毕竟是我自己搬起的石头,砸到自己脚面,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儿,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周研墨,象是要将他生吞:
“可我来了朝歌之后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就因为你的计划,我就要放弃自己的想法,放弃自己的理念,牺牲我自己,来成全你?”
周研墨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
“你说我们都是韩家阵营的,应该互相配合,我认了!你能往上走,这是大家都想看到的结果,我也认了!”
“可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边鸿德猛地站起身,因为虚弱,身体晃了晃,他扶着茶几才勉强站稳:
“你让我遏制王文铎在朝歌、在老区的布局,我照做了!可你有考虑过我在朝歌的处境有多难吗?市委书记连鼎是徐家的人,常务副市长林心水也是徐家的人!整个市委班子里,我就是个孤家寡人!”
“而王文铎呢?”
边鸿德咬牙切齿地说道:
“就因为容向发和金书的事情,他在朝歌炙手可热,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的把柄,谁也不知道!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冒着风险去跟他作对?”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能怎么办?”
边鸿德摊开双手,语气里满是绝望和不甘:
“我只能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办法!事情要是成了,你周研墨只会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分内的工作!可事情失败了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边鸿德突然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脸,声音嘶哑:
“你骂我脑袋里的羊水没控干净!我踏马都五十岁的人了,你训我跟训三孙子一样!凭什么?”
“你周研墨不也是靠着韩家才爬上去的吗?你在平原省压制住王文铎了吗?没有!你甚至连正面出手都不敢!”
边鸿德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你踏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窝囊废!”
“你只知道一遍遍警告我,不要触怒王文铎,不要在蓝海电子的事情上搞小动作!”
边鸿德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可你知道王文铎是怎么羞辱我的吗?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拍着我的脸蛋子警告我,让我老老实实在朝歌做个吉祥物!我踏马是堂堂市长啊!就因为你的谋划,我忍了,我全都忍了!”
说到这儿,边鸿德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他象是不解气,又连续抽了自己几下,直到脸颊红肿不堪,嘴角渗出血丝,才停下手来。
“就是这样拍的啊!”
“再后来呢?你又做了什么?”
边鸿德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顺着颧骨滑落:
“你有帮我出过一口气吗?没有!你除了让我忍,让我道歉,你还能干什么!你周研墨,从来就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自己人!”
“我告诉你,周研墨!”
边鸿德猛地扑上前,一把揪住周研墨的衣领,眼神疯狂而扭曲:
“我之所以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手段,全都是你逼的!是你把我逼到了绝路!”
积压许久的怨恨、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边鸿德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象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周研墨被他揪着衣领,脸色铁青。
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曾经在京城备受重用、意气风发的同僚,如今却变成了这副疯癫落魄的模样。
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周研墨有错吗?
他的谋划深远,牵涉甚广,关乎整个韩家的布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王文铎等人的警剔。
他敢轻易帮边鸿德出头吗?他不敢。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整个韩家的集体利益吗?
站在韩家的立场上,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他没有错。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下面的人,边鸿德的感受。
在他眼里,边鸿德来到朝歌,就是为了配合他的工作。现在有了能摘走王文铎精心培育的“桃子”的机会,边鸿德牺牲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周研墨站得太高了,高到看不见边鸿德的艰难处境,高到听不见他内心的呐喊,高到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边鸿德的行为愚蠢至极。
“你…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周研墨用力推开边鸿德,手指着他,嘴唇颤斗,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气得浑身发抖。
边鸿德跟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
看着周研墨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模样,他心里竟然生出了一阵异样的快感。
“不然呢?”边鸿德冷笑一声,抹了把嘴角的血迹: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周研墨,从来就只在乎自己的仕途,只在乎韩家的利益,根本就没把我们这些下面人的死活放在眼里!”
周研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他看着边鸿德那双充满嘲讽和怨恨的眼睛,突然觉得一阵无力。
“你…你好自为之吧!”
最终,周研墨只能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快步走出了公寓。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曾经同僚的视线。
边鸿德看着紧闭的房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疯狂,在阴暗的公寓里回荡。“好自为之?耗子尾汁?”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我边鸿德现在一无所有,就等着纪委的人来带我走,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好几次都没能点燃。
良久,他才勉强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浑浊。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了。
但他不后悔,至少在最后,他让周研墨也尝到了憋屈和无力的滋味。
香烟燃尽,边鸿德眼神空洞靠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边鸿德看都没看便接起电话:
“边市长,有时间吗?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