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的偏殿里,檀香缭绕。
沈砚之坐在窗边的木桌旁,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伤疤。
那道被厉鬼穿透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他总觉得那里还残留着一丝阴冷的气息,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魂魄深处。
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砚之抬头,看见谢必安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托盘上放着两个青瓷酒杯,一壶烧酒,还有几碟小菜——卤牛肉、茴香豆,都是阳间常见的吃食。
没什么,沈砚之收回目光,只是觉得那个书生有些奇怪。
谢必安将托盘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在他眼底燃起一点红光。
奇怪?
哪里奇怪了?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牛肉,不就是个怨气重了点的厉鬼吗?
这种货色我们见得还少?
不一样。
沈砚之摇摇头,他说我的血很熟悉,还说十年前是我将他葬在乱葬岗的。
他顿了顿,看向谢必安,你知道十年前的事吗?
谢必安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十年前?
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成为黑无常才五十年,前四十年都在勾魂,哪有空管阳间的闲事。
沈砚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谢必安在撒谎。
这个黑无常总是这样,嬉皮笑脸,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总在不经意间隐瞒着什么。
就像他不知道谢必安为何总是戴着那顶遮住脸的高帽,也不知道谢必安腰间的黑色佛珠,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对了,谢必安突然转移话题,城隍老儿说了,这次任务辛苦,给我们放三天假。
你想去哪儿转转?
沈砚之愣了一下。
阴差是没有假期的,他们的职责就是不停地缉拿鬼怪,勾取魂魄,从生到死,永无止境。
放假?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突然放假?
谁知道呢。
谢必安耸耸肩,或许是城隍老儿心情好吧。
他凑近沈砚之,压低声音,听说最近忘川河畔新开了家茶馆,老板娘是个漂亮的女鬼,不如我们去看看?
沈砚之皱眉:阴差不得随意进入忘川。
那是阴阳两界的交界之地,河里流淌的是亡魂的记忆,一旦被河水沾到,轻则失去部分记忆,重则魂飞魄散。
怕什么,谢必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我在呢。
再说了,我们只是去喝杯茶,又不想去游泳。
他眨了眨眼,听说那老板娘泡的孟婆汤,比奈何桥上的正宗多了。
沈砚之犹豫了一下。
他确实对那个书生的话耿耿于怀,或许去忘川河畔,能找到一些线索。
而且,和谢必安一起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忘川河畔比沈砚之想象的要热闹。
河岸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魂,有穿着古装的,有穿着现代服饰的,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鬼魂。
他们都在河边徘徊,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发呆,有的则伸出手,试图触摸河水中漂浮的记忆碎片。
河水是浑浊的灰黑色,表面漂浮着无数闪烁的光点,那是亡魂生前的记忆。
偶尔有光点破裂,会投射出模糊的画面——有孩童的笑脸,有恋人的拥抱,有战场上的厮杀,也有临死前的恐惧。
看,那家就是。
谢必安指着河对岸的一家茶馆。
茶馆是木质结构,挂着一块忘忧茶馆的牌匾,门口挂着两盏白色的灯笼,灯笼里燃烧着幽蓝的鬼火。
两人踩着河面的奈何桥走到对岸。
桥头站着一个老婆婆,穿着粗布衣衫,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汤。
正是传说中的孟婆。
她的眼睛浑浊不堪,似乎看不见东西,但沈砚之却觉得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两位差爷,要喝汤吗?
孟婆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喝了我的汤,前尘往事皆忘,来世做个逍遥人。
谢必安笑着摆摆手:不了孟婆,我们是来喝茶的。
孟婆的目光在沈砚之身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有些记忆,忘不掉也好。
她转过身,继续向过往的鬼魂递汤,只是莫要被记忆所困,否则,终究会变成河里的石头。
沈砚之和谢必安走进茶馆。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几个鬼魂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茶。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正站在柜台后,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头发乌黑,梳着复古的发髻。
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没有一丝杂质,像是能吸走人的魂魄。
两位差爷,里面请。
女子的声音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心尖。
她走到两人面前,微微屈膝行礼,我是这家茶馆的老板娘,名叫苏婉。
谢必安的眼睛亮了起来:苏老板娘,果然是个大美人。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给我们来两杯你们这儿的招牌茶。
苏婉浅浅一笑,转身走向吧台。
她的旗袍开叉很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走路时裙摆摇曳,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莲。
沈砚之却注意到,苏婉的脚下没有影子。
不仅如此——整个茶馆里,除了他和谢必安,所有的鬼魂都没有影子。
他心中一动,看向窗外的忘川河。
河水依旧浑浊,但他突然看清了河底的景象——那里不是泥沙,而是无数扭曲的魂魄,他们被困在河底,身体与石头融为一体,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
看什么呢?
谢必安碰了碰他的胳膊,魂都快飞了。
沈砚之收回目光,低声道:这个苏婉,有问题。
能在忘川河畔开茶馆的,哪个没问题?
谢必安不以为意,只要她不卖我们假货就行。
苏婉端着两杯茶走过来。
茶杯是白玉做的,里面的茶水清澈见底,漂浮着一朵白色的花,像是刚从雪地里摘下来的雪莲。
忘忧茶她将茶杯放在两人面前,用忘川河底的莲子和彼岸花瓣冲泡而成,能安神定魂。
沈砚之端起茶杯,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他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却有回甘,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流入丹田,胸口的阴冷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好茶。
谢必安赞了一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苏婉微笑着点头,转身又去泡茶。
沈砚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的侧影有些熟悉。
他在哪里见过她?
是在梦里,还是在某个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里?
说起来,沈砚之看向谢必安,城隍主说我是白无常,你是黑无常。
但我从来没见过其他的无常。
我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必安正在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放下茶杯,看着窗外的忘川河。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那个书生说,十年前是我将他葬在乱葬岗的。
沈砚之盯着他的眼睛,但我成为阴差才五十年,十年前我应该已经是白无常了。
阴差是不能干预阳间事务的,更别说埋葬尸体。
谢必安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我去趟茅房。
他快步走向茶馆后院,宽大的黑袍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谢必安在隐瞒什么?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这个苏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忘川河畔?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猛地回头,看见苏婉正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杯新的茶。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差爷,您的茶。
苏婉将茶杯放在桌上,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沈砚之的手背。
一股冰冷的触感传来,沈砚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雨,又是雨。
十年前的雨,比现在更大,更冷。
他穿着一身蓑衣,站在乱葬岗上,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正在挖坑。
坑边躺着一具尸体,穿着青色长衫,正是那个书生厉鬼。
他的脸上带着不甘和怨恨,七窍中流着黑色的血。
为什么……是我……书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痛苦。
安息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十年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画面突然破碎,沈砚之猛地回过神,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苏婉,声音有些颤抖:你……对我做了什么?
苏婉微微一笑,笑容凄美:没什么,只是帮你想起一些本该记得的事。
她转身走向柜台,差爷慢慢喝,妾身先告退了。
沈砚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苏婉,根本不是普通的女鬼。
她能操控人的记忆,她是……忘川河的河神?
或者是……更高等级的存在?
就在这时,茶馆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沈砚之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向后院跑去。
后院里,谢必安正和一个黑影缠斗。
那黑影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复杂的符文,看不清容貌。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镰刀,镰刀上散发着浓郁的死气,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力。
谢必安的情况很不妙。
他的黑袍被割破了好几处,嘴角带着一丝血迹,腰间的黑色佛珠散落在地上,失去了光泽。
他手里的铁链被镰刀砍断了一截,正艰难地抵挡着黑影的攻击。
谢必安!
沈砚之怒吼一声,从腰间抽出青铜令牌,注入阴气。
令牌上的牛头马面浮雕突然活了过来,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向黑影扑去。
黑影似乎没想到沈砚之会突然出现,被牛头马面撞得后退了几步。
他抬起头,青铜面具的眼洞里射出两道红光,落在沈砚之身上。
白无常,你终于来了。
黑影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像是无数鬼魂在同时嘶吼,等了你十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沈砚之心中一震:你是谁?
十年前的事,和你有关?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举起镰刀,向沈砚之砍来。
镰刀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沈砚之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镰刀上传来,似乎要将他的魂魄都吸走。
小心!
谢必安怒吼一声,扑过来将沈砚之推开。
镰刀擦着沈砚之的肩膀砍过,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谢必安!
沈砚之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黑无常,他的后背被镰刀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黑色的阴气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别管我!
谢必安咳出一口黑色的血,他是冲着你来的!
快走!
黑影冷笑一声,再次举起镰刀:谁也走不了!
今天,你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
沈砚之看着黑影,突然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他埋葬书生的时候,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
当时他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那个盯着他的人,就是这个黑影!
十年前,是你杀了那个书生!
沈砚之怒吼一声,将青铜令牌抛向空中。
令牌在空中变大,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牌,挡住了黑影的镰刀。
是又如何?
黑影狂笑起来,那个蠢货,竟然敢调查那件事,死有余辜!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还有你,沈砚之!
你以为你忘了十年前的事,就能逃得掉吗?
你欠我的,今天必须还!
我欠你什么?
沈砚之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记忆碎片在翻腾,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
告诉你?
黑影举起镰刀,刀身上黑气暴涨,等我把你的魂魄割下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猛地向沈砚之扑来,镰刀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沈砚之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睁开眼睛,看见苏婉挡在他身前,黑影的镰刀刺穿了她的胸膛。
苏婉!
沈砚之惊呼一声,冲过去抱住她。
苏婉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她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脸上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沈郎……她看着沈砚之的眼睛,声音微弱,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沈郎?
沈砚之愣住了,你认识我?
苏婉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泪水落在沈砚之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我是……苏婉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十年前……在乱葬岗……给你送伞的那个……孤女……画面再次闪过沈砚之的脑海——十年前的乱葬岗,雨下得很大。
他正在埋葬书生,突然看见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大哥哥,你淋雨了,会生病的。
小女孩把伞递给他,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你是谁?
他问。
我叫苏婉,小女孩说,我没有家,就住在这乱葬岗附近。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天雨很大,他抱着苏婉,在乱葬岗上走了很久,很久……对不起……苏婉……沈砚之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在苏婉苍白的脸上,我……我忘了你……没关系……苏婉的笑容越来越淡,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他们……是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她的目光转向那个黑影,眼中充满了怨恨,是他……是他杀了我……把我扔进忘川河……让我永世不得超生……黑影看着苏婉逐渐消散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狰狞:贱人!
坏我好事!
他举起镰刀,再次向沈砚之砍来。
你找死!
一声怒吼从旁边传来,谢必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的黑袍无风自动,腰间的黑色佛珠突然飞起,组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
以我魂魄为引,召唤幽冥之力!
黑无常,在此!
黑色旋涡中伸出无数只鬼手,抓住了黑影的身体。
黑影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扭曲变形。
不!
我不甘心!
他的青铜面具碎裂,露出一张狰狞的脸——那是一张没有皮肤的脸,肌肉和血管清晰可见,眼睛是两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黑洞。
是你!
沈砚之瞳孔骤缩,你是……地府的判官!
判官是地府的高官,负责审判亡魂,权力极大。
他为什么要杀书生?
为什么要杀苏婉?
为什么要追杀自己?
没错!
判官狞笑着,身体突然膨胀起来,我就是判官!
十年前,我奉的命令,清理掉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
那个书生,苏婉,还有你!
可惜,让你逃脱了,还成了白无常!
上么?
沈砚之不解,上面等你下了地狱,自然就知道了!
判官怒吼一声,身体突然爆炸,化作无数黑色的蝙蝠,向沈砚之和谢必安扑来。
快走!
谢必安一把推开沈砚之,自己则冲向蝙蝠群,去城隍庙!
找城隍主!
他知道一切!
沈砚之看着谢必安被蝙蝠群吞噬,心中撕心裂肺。
谢必安!
他想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
他回头,看见苏婉的身体已经完全消散,只留下一朵白色的花,和乱葬岗上那朵一模一样。
花的花瓣上,用血写着一行字:城隍庙,藏着你的过去。
沈砚之握紧拳头,转身冲出茶馆。
他要去城隍庙,他要知道真相!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件事是什么?
谢必安为什么要救自己?
还有城隍主,他是不是也在隐瞒着什么?
雨又开始下了,比十年前更大,更冷。
沈砚之奔跑在忘川河畔,身后是孟婆的叹息,身前是未知的黑暗。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苏婉,为了谢必安,也为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
第三章 城隍庙的秘密城隍庙的大门紧闭,朱漆的门板上布满了裂痕,像是被岁月啃噬过一般。
沈砚之推开沉重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烛火,没有香火,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
城隍主!
沈砚之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我有事情要问你!
没有人回答。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尊泥塑城隍像静静地立在主位上,琉璃眼珠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
沈砚之握紧腰间的青铜令牌,一步步走向香案。
香案上积满了灰尘,青铜烛台倒在地上,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下黑色的烛泪。
城隍主!
你出来!
沈砚之怒吼,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大殿两侧的烛火同时亮起,昏黄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殿。
城隍主的身影出现在香案后,依旧是那副苍老的模样,穿着破旧的官服,脸上布满了皱纹。
沈砚之,你回来了。
城隍主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谢必安呢?
沈砚之的心一沉:他……他为了救我,被判官杀了。
城隍主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逃不过啊……他从香案后走出来,走到沈砚之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
沈砚之摇头,我只记得一些碎片。
十年前,我埋葬了书生厉鬼,遇到了苏婉,还有判官追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是什么?
我到底是谁?
城隍主走到城隍像前,伸手抚摸着神像冰冷的泥塑脸颊:你想知道真相?
是!
沈砚之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跟我来。
城隍主转身走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