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寒意,打在青石镇的老屋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阿禾蹲在自家药铺后巷的石阶上,指尖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墨玉。
这是今早给镇西头的张婆送药时,在她家后院枯井里捡到的——玉身雕着繁复的云纹,中心凹成浅浅的圆窝,像只半开的莲蓬。
“阿禾!
又偷懒!”
药铺掌柜王老头的拐杖笃笃敲着门槛,打断了少年的怔忡。
阿禾慌忙把玉塞进粗布腰带,起身拍了拍满是泥点的裤腿:“来了来了!”
药铺里弥漫着艾草与当归的气息。
穿青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正拨着算盘,见阿禾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方才县里药材行的刘老板来催账了,说再拖三日便要收铺子。”
阿禾的心沉了沉。
去年冬天一场瘟疫,爹为了救镇民耗尽了家底,还欠下药材行五十两银子。
如今爹躺在床上咳得像个破风箱,药铺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冷清。
“知道了。”
阿禾闷声应着,转身去切药。
铜药碾子转得吱呀作响,他望着窗棂上蜿蜒的雨痕,忽然想起那墨玉入手时的暖意——明明是从阴冷的井水里捞出来的,却像揣着团炭火。
入夜后,阿禾守在爹的床边煎药。
药罐里的水咕嘟冒泡,他打了个哈欠,腰间的墨玉忽然发烫。
少年惊得跳起来,只见那玉竟自行从腰带里滑出,悬在药罐上方!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亮玉身云纹间渗出的金线。
墨玉中心的圆窝滴溜溜转着,竟将药罐里蒸腾的白汽尽数吸了进去!
阿禾眼睁睁看着罐子里的药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而那墨玉却愈发莹润,仿佛活了过来。
“咳咳……”床上的爹忽然剧烈咳嗽,阿禾急忙去扶。
等他安顿好爹回头时,墨玉已落回桌上,恢复了古朴模样,只是那圆窝里,静静躺着三粒饱满的、泛着银光的药丸子。
第二章 聚宝之秘三日后清晨,阿禾揣着那三粒银丸去了县里最大的回春堂。
坐堂的老大夫捏着药丸捻了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忽然瞪圆了眼睛:“这……这是‘凝肌玉露丸’?
!”
“大夫,这丸子能值多少银子?”
阿禾紧张地攥紧衣角。
老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此药需以天山雪莲、千年人参辅以晨露炼制七七四十九日,一枚便值二十两白银。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这丸子成色虽足,却带着股子阴寒之气,怕是来路不正。”
阿禾的心怦怦直跳,含糊道:“是家传的。”
最终,老大夫以五十五两银子买下了三枚药丸。
攥着沉甸甸的银锭走出回春堂时,阿禾觉得腿都在打颤。
他先去药材行还了五十两欠银,又买了些上好的燕窝和人参,剩下的碎银子则给爹抓了副止咳的新药。
回到青石镇时已近黄昏。
阿禾刚推开家门,就见账房先生焦急地迎上来:“阿禾!
不好了!
王掌柜把铺子抵给刘老板了!”
阿禾如遭雷击。
他冲进内堂,只见王老头正蹲在地上收拾包袱,见他进来,叹了口气:“阿禾啊,对不住你爹。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撑不住了……”“那我爹怎么办?”
阿禾的声音发颤。
“我已经托人在邻镇找了个看坟的差事,包吃包住。”
王老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攒下的三两银子,你拿着。”
阿禾攥着那布包,只觉得喉咙发堵。
当夜,他守在爹的床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那墨玉吸药化丸的奇事。
少年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墨玉,又取来白天买的燕窝。
他学着那晚的样子,将燕窝放在桌上,捧着墨玉低声道:“求求你,救救我爹。”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墨玉上,玉身的金线再次亮起。
这一次,阿禾看得真切——那圆窝中仿佛有个漩涡,将燕窝连同瓷碗一起吸了进去!
不过片刻,墨玉落下,圆窝里躺着个巴掌大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盒晶莹剔透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
第三章 阴差上门珍珠换来的银子足够阿禾租下镇东头的小院,还请了个老妈子照顾爹。
药铺虽然没了,但至少不用再寄人篱下。
阿禾以为日子总算有了盼头,却不知麻烦才刚刚开始。
那是个雨夜,阿禾正在灯下给爹读话本,忽听院门被敲得砰砰作响。
他披了件蓑衣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穿皂衣的汉子,一个面白无须,一个眼窝深陷,正是县里的差役。
“你就是阿禾?”
面白无须的差役斜着眼打量他,“有人告你偷盗药材行的银子,跟我们走一趟!”
阿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药材行的刘老板搞鬼。
他本想争辩,却被那眼窝深陷的差役捂住嘴捆了个结实。
县衙的牢房阴冷潮湿。
阿禾蜷缩在稻草堆上,听着隔壁犯人凄厉的哭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类似墨玉吸药时的阴寒气息。
他猛地坐起,只见墙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穿玄色官袍的人——那人面如锅底,双目赤红,手里提着铁链,每走一步,地面就结上一层白霜。
“凡人擅用聚宝盆,可是要折寿的。”
那官差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漆黑的牙齿。
阿禾吓得浑身僵硬:“你……你是谁?”
“阴曹地府,勾魂使者。”
黑面官差甩了甩铁链,“那墨玉本名‘聚宝盆’,乃幽冥司镇库之宝,三百年前不慎遗失阳间。
你可知这盆每聚一次宝,便要吸走你十年阳寿?”
少年如坠冰窟。
他想起爹咳血的模样,想起自己日渐苍白的脸色,原来……“不过嘛,”黑面官差忽然话锋一转,“我家大人说了,若你愿将聚宝盆归还,便可饶你擅用之罪,还能替你爹续命三年。”
第四章 幽冥交易三日后,阿禾被无罪释放。
差役说药材行的刘老板突然疯了,在牢里大喊“有鬼”,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阿禾知道这是那黑面官差的手笔,心里又怕又感激。
回到小院时,爹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太阳,气色竟好了许多。
阿禾扑过去抱住爹,眼泪止不住地流:“爹!”
“傻孩子,哭什么。”
爹拍着他的背,“我做了个梦,梦见个黑面神仙说要给我续命呢。”
阿禾的心定了定。
当夜子时,他按照黑面官差的吩咐,将聚宝盆放在院中的老槐树下。
月光如水,墨玉忽然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多谢公子成全。”
半空中传来黑面官差的声音,“这是我家大人赏你的。”
一枚通体雪白的玉佩落在阿禾手中,触手温润。
玉佩上刻着个“令”字,背面是繁复的云纹——与聚宝盆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此乃‘幽冥令’,持此令者可在阴阳两界通行无阻。”
黑面官差的声音渐渐远去,“若遇危难,可捏碎玉佩,我等自会前来相助。”
阿禾攥着幽冥令,望着空荡荡的夜空,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没有了聚宝盆,以后该如何生计?
“咳咳……”爹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年回过神,将幽冥令贴身藏好,转身回屋给爹掖了掖被角。
窗外的月光洒在爹的脸上,映出一丝久违的红晕。
第五章 鬼市奇遇半年后,阿禾的爹能下床走动了。
为了维持生计,阿禾开始跟着镇上的货郎去邻县赶集。
这日他在城隍庙附近摆摊卖些草药,忽听有人低声问:“小哥,可知鬼市怎么走?”
阿禾抬头,见是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面色蜡黄,眼下带着青黑。
他想起幽冥令的事,心里一动:“大哥要去鬼市?”
汉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妻子得了怪病,郎中说只有鬼市的‘还魂草’能治。”
阿禾想起爹生病时的煎熬,咬了咬牙:“我知道路,不过……那里的规矩是要用冥币交易。”
汉子大喜过望,从包袱里掏出一沓黄纸:“我早有准备!”
三更时分,阿禾带着汉子来到城外乱葬岗。
他按照黑面官差临走时的嘱咐,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墓碑上画了个“令”字。
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一道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灯火通明的街道。
鬼市里人头攒动,却听不到半点人声。
穿古装的书生、披甲的士兵、梳双髻的丫鬟……形形色色的“人”在摊位前挑选货物。
阿禾紧紧攥着幽冥令,拉着汉子往深处走。
“还魂草怎么卖?”
汉子指着个摊位上的紫色小草问。
摊主是个面色青白的老婆婆,伸出三根手指:“三贯冥币。”
汉子急忙掏钱,却见老婆婆忽然盯着阿禾腰间的幽冥令,眼睛一亮:“小哥,你这玉佩可否与我交换?
我给你十株还魂草!”
阿禾心里一惊,刚要拒绝,却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老婆婆,这玉佩可是幽冥司的东西,你也敢碰?”
黑面官差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
老婆婆吓得缩了缩脖子,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多谢差大哥。”
阿禾松了口气。
黑面官差咧嘴一笑:“我家大人要见你。”
第六章 幽冥判官穿过鬼市尽头的迷雾,阿禾来到一座巍峨的宫殿前。
朱漆大门上钉着铜钉,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幽冥司”。
殿内烛火摇曳,正中坐着个穿红袍的官员,头戴乌纱帽,面容威严。
黑面官差躬身道:“大人,人带来了。”
红袍官员抬眼看向阿禾,目光如炬:“你可知聚宝盆为何会落在你手里?”
阿禾摇头。
“三百年前,你是我的书童。”
红袍官员叹了口气,“那年中元节,你贪玩偷了聚宝盆去人间,却不慎被恶鬼所杀。
我念你侍奉我多年,便将你的魂魄投入轮回,又暗中将聚宝盆送入你家枯井,盼你能凭此宝物安度此生。”
阿禾目瞪口呆:“您是……判官大人?”
“正是。”
判官颔首,“可惜你爹阳寿本就不足,聚宝盆虽能聚财,却需以阳寿为引。
若非我及时收回宝盆,你父子二人早已魂归地府。”
阿禾扑通一声跪下:“求大人救救我爹!”
判官扶起他:“生死簿已定,我亦不能逆天改命。
不过……”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你若愿入幽冥司当差百年,我便赐你爹阳寿一纪。”
阿禾望着竹简上“阳寿一纪”四个字,想起爹咳血的模样,想起药铺倒闭时的绝望,想起鬼市里汉子求药的眼神,毅然道:“我愿意!”
判官欣慰地点点头:“你且回去与你爹道别,三日后我派人来接你。”
第七章 人间离别回到家时,天已蒙蒙亮。
阿禾的爹正在院子里打太极,见他回来,笑着问:“昨晚去哪了?”
阿禾鼻子一酸,强笑道:“跟货郎大哥去邻县看花灯了。”
接下来的三日,阿禾寸步不离地陪着爹。
他给爹讲小时候的趣事,给爹做最爱吃的桂花糕,给爹捶背揉肩……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温柔。
第三日黄昏,阿禾给爹洗完脚,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头:“爹,儿子不孝,要出远门了。”
爹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娘留下的平安符,带着。”
布包里除了符纸,还有半块玉佩——与阿禾的幽冥令正好拼成完整的圆形。
“爹……”阿禾哽咽着说不出话。
“去吧。”
爹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屋里,背影佝偻却挺直。
阿禾站在院中,望着紧闭的房门,泪水模糊了双眼。
忽听身后传来铁链声,他擦干眼泪,转身对黑面官差道:“我们走吧。”
幽冥司的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人间的最后一丝光亮。
阿禾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人间灯火璀璨,而他腰间的幽冥令,正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第八章 幽冥当差幽冥司的日子单调而规律。
阿禾的差事是整理生死簿,将阳间新死之人的名字录入竹简。
黑面官差成了他的同僚,大家都叫他“小黑”。
“新来的,听说你是判官大人的书童转世?”
隔壁文书房的白无常凑过来搭话。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袍,舌头吐得老长。
阿禾点点头,继续在竹简上刻字。
自从那日一别,他便再没见过判官大人。
这日阿禾正在核对生死簿,忽然发现青石镇的名字旁画着个红圈。
他心里一紧,急忙翻看——只见爹的名字赫然在列,阳寿一栏写着“今日三更”!
“不可能!”
阿禾猛地站起来,判官明明说过赐爹阳寿一纪!
他抓起竹简就往外跑,却被小黑拦住:“你要去哪?”
“我爹要死了!”
阿禾嘶吼着,眼泪夺眶而出。
小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沙漏:“判官大人早料到你会如此。
这是‘回魂沙漏’,可让你在阳间停留三个时辰。”
阿禾接过沙漏,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人间。
第九章 父子重逢青石镇的夜晚依旧下着雨。
阿禾推开熟悉的院门,只见爹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银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爹!”
阿禾冲过去抱住爹,眼泪打湿了爹的衣襟。
爹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您。”
阿禾哽咽着说,“您还记得娘的玉佩吗?”
爹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与阿禾的幽冥令合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上,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阿禾和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色中。
幽冥司里,判官望着水镜中消散的光芒,叹了口气:“痴儿。”
小黑不解:“大人,您不是说赐他爹阳寿一纪吗?”
“阳寿一纪,魂归一处。”
判官合上竹简,“他以百年阳寿换爹一纪安稳,如今尘缘已了,父子二人自当归于轮回,再续前缘。”
水镜中,青石镇的雨还在下。
药铺的旧址上新开了家布庄,掌柜是个眉眼温和的少年,腰间挂着半块玉佩。
而街角的馄饨摊前,坐着个白发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少年,手里捏着另外半块玉佩。
雨丝落在玉佩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仿佛当年那个寒潭古玉,在人间续写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