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弦月如钩。
子时将至,位于漕河码头附近的漕帮总堂,今夜气氛格外凝重。
往日里灯火通明、喧嚣不断的巨大厅堂,此刻却是寂静无声。
只有大厅中央燃烧着几盆熊熊的炭火,将宽敞的空间照得半明半暗。
漕帮所有说得上话的长老、舵主、香主,几乎全部到齐,分列两侧。
人人面色肃穆,眼神复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沉万穿着一身崭新的帮主服饰,端坐在大厅正中的虎皮交椅上,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下方众人。
他身后站着几名心腹高手,皆是气息沉稳,手按刀柄。
而在大厅中央的空地上,跪着三个人。
为首一人,正是那位李长老!他此刻被粗大的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淤青,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显然已经吃过苦头。
他眼中充满了怨毒,死死瞪着上方的沉万。
另外两人是他的心腹,同样被缚,面如死灰。
“诸位兄弟,”沉万缓缓开口,
“今夜召集大家,是有一桩关乎我漕帮生死存亡的大事,需当着众兄弟的面,做个了断!”
他猛地指向跪在地上的李长老,厉声道:“李有财!你身为帮中长老,不思报效帮派,反而勾结外敌盐帮,侵吞帮产,暗害兄弟,更与那意图祸乱京城的邪教月神教沆瀣一气!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虽然不少人事先已听到风声,但听到沉万如此直白地指控李长老勾结月神教,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月神教如今在京城是什么名声?那是皇帝陛下都要严查剿灭的邪教!沾上边就是死罪!
李长老梗着脖子,嘶声叫道:“沉万!你血口喷人!栽赃陷害!不就是老子不服你当帮主吗?你要排除异己,何必扣上这等抄家灭族的罪名!你说老子勾结月神教,证据呢?!拿出来啊!”
“要证据?”沉万冷笑一声,拍了拍手。
立刻有手下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封书信、一本帐册,以及几样特殊的信物。
“这些,是从你书房暗格中搜出的!是你与盐帮孙长老密谋分割漕运利益的信件!是你私自倒卖帮中船只、虚报损耗的帐册!还有这个——”
沉万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黑色铁牌,上面刻着扭曲的月纹,“这是月神教连络信物!是从你贴身衣物中搜出!李有财,你还要抵赖吗?!”
看到那黑色铁牌,李长老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这东西……这东西他明明藏得极其隐秘,怎么会……
“不……这不是我的!是你!是你沉万栽赃!”李长老挣扎着嘶吼,但语气已经明显虚弱下去,
“栽赃?”沉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昨夜你派去慈恩寺后山,意图劫杀永昌当铺的人,抢夺月神教货物,并与暗卫司动手的,又是谁的人?需不需要,把那两个活口带上来,与你对质?!”
李长老浑身一颤,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
沉万既然敢当众发难,必然是掌握了铁证,做好了万全准备。
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接连抛出的铁证震住了。
看向李长老的目光,也从最初的惊疑,变成了鄙夷、愤怒,甚至……恐惧。
勾结月神教,这可是滔天大罪,会牵连整个漕帮的!
“帮规第七条,勾结外敌,损害帮派者,如何处置?”沉万环视众人,沉声问道。
一名资历最老、素来中立的执法长老,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朗声道:“按帮规,当受三刀六洞之刑,逐出帮派,生死勿论!”
“好!”沉万点头,目光如电,“李有财罪证确凿,按帮规处置!诸位兄弟,可有异议?”
下方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到了这个地步,谁还敢为李有财说话?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既无异议,那便……”沉万正要下令行刑。
“慢着!”
一个阴冷嘶哑的声音,突兀地从大厅侧面的阴影中响起!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一道浑身笼罩在黑袍中、气息阴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里!
“墨尘?!”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大厅侧面一根粗大梁柱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他全身都裹在宽大的黑袍之中,连头部都被兜帽遮住,只露出小半截苍白消瘦的下巴。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让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真的是他!他怎么敢来这里?!”
短暂的死寂后,惊骇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许多漕帮老人是见过墨尘的,此刻认出这标志性的装束和气息,无不面色大变,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龙王庙一战,墨尘虽然败逃,但其凶名和实力早已深入人心。更别提他背后还站着月神教这个庞然大物!此刻他突然现身,意欲何为?是为救李长老?还是……
端坐于上的沉万,瞳孔也是骤然收缩,握着扶手的手掌微微用力。
他料到清理李长老可能会引出墨尘或其党羽,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竟敢直接出现在这漕帮总堂!这里是他的地盘,但墨尘敢来,必然有所依仗!
跪在地上的李长老,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挣扎起来,嘶声喊道:“墨尘老大!救我!沉万他污蔑我!他要铲除异己!您要为我做主啊!”
墨尘却并未理会李长老的嚎叫,他那被兜帽阴影复盖的面部,似乎转向了沉万的方向:
“沉帮主,好手段。清理门户,整顿漕帮,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李长老即便有错,也是我漕帮内部事务,该由帮规处置。何时……轮到外人插手了?”
沉万知道墨尘这是在指桑骂槐,暗指他背后有魏无尘的支持。
“墨尘,你早已不是漕帮之人!勾结邪教,祸乱京城,漕帮上下皆以你为耻!今日你竟敢自投罗网,正好!新帐旧帐,一并清算!”
“清算?”墨尘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夜枭啼哭,
“就凭你?沉万,你以为抱上了镇北王世子的大腿,就真的能坐稳这漕帮帮主之位了?你以为,暗中投靠了朝廷鹰犬,就能将漕帮百年基业,拱手送人?”
这话极尽挑拨之能事,瞬间让大厅内许多原本就对新帮主与朝廷走得过近心存疑虑的长老、舵主们,眼神都闪铄起来。
漕帮之所以能在夹缝中生存壮大,靠的就是游离于朝堂与江湖之间的微妙平衡。过度倒向任何一方,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沉万脸色一沉,正要反驳。
墨尘却不再给他机会,他那嘶哑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毒蛇吐信,响彻大厅:
“诸位漕帮兄弟!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我们这位沉大帮主,都做了什么!”
他猛地抬手,指向沉万身后一名心腹高手捧着的那个托盘,尤其是托盘里那枚月纹铁牌!
“那枚月神教信物,为何会从李长老身上搜出?你们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墨尘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
“李长老与盐帮勾结,侵吞帮产,或许有之。但勾结月神教?他有何动机?又有何本事,能与那等邪教搭上线?”
“反倒是我们这位沉大帮主,自从攀上了镇北王世子,便对帮中不服他的兄弟大肆打压!龙王庙一事,更是与朝廷鹰犬联手,围剿我漕帮兄弟!如今,为了彻底铲除异己,竟不惜伪造证据,将勾结邪教这等诛九族的大罪,扣在李长老头上!”
“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他今日能为了权位诬陷李长老,明日就能为了讨好朝廷,将整个漕帮都卖个干净!诸位兄弟,你们还要跟着这样的人,走向万劫不复吗?!”
这一番指鹿为马的言辞,却因其尖锐地戳中了不少人心中的疑虑和恐惧,竟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大厅内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看向沉万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和不安。
“是啊……李长老虽然贪财,但勾结月神教……似乎不太象啊……”
“沉帮主最近确实和官府走得太近了……”
“那镇北王世子,到底给了沉帮主什么好处?”
沉万看着下方人心浮动的场面,心中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墨尘的口舌如此厉害,更没想到帮中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心存疑虑!
他猛地站起身,厉喝道:“墨尘!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来人!给我将这邪教馀孽拿下!”
他身后几名心腹高手应声而动,扑向墨尘!
然而,墨尘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只是那兜帽阴影下,似乎闪过一丝讥诮的光芒。
“噗!噗!”
就在那几名高手扑到墨尘身前丈许距离时,异变陡生!
大厅两侧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射出数道乌光!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
那几名沉万的心腹高手猝不及防,纷纷中招,惨叫着倒地,伤口处瞬间乌黑发紫,显然暗器上淬有剧毒!
“有埋伏!”
“保护帮主!”
大厅内顿时一片大乱!沉万这边的人纷纷拔出兵刃,惊恐地环顾四周。而原本就立场摇摆的其他人,则下意识地向后缩去,不想卷入这突如其来的厮杀。
只见大厅两侧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七八个同样穿着黑袍、气息阴冷的身影,将墨尘护在中间。
这些人显然都是月神教的好手,刚才的毒镖便是他们所发。
“沉万,你以为,今夜只有你做了准备吗?”墨尘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这漕帮总堂,你经营日短,根基未稳。而我……在这里经营多年,岂会没有后手?”
他缓缓抬手,指向沉万:“今夜,我便要清理门户,为我漕帮,除去你这个吃里扒外、勾结朝廷、陷害兄弟的叛徒!”
话音未落,他身旁那七八名黑袍人,连同大厅暗处又冒出的十几名手持利刃的悍匪,同时发一声喊,朝着沉万和他身边剩馀的死忠扑杀过去!
刀光剑影,瞬间充斥了大厅!
漕帮总堂,倾刻间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沉万身边虽然还有不少忠诚的部下,但事发突然,对方又是有备而来,且手段阴毒,瞬间便落入了下风,被分割包围,险象环生!
沉万本人也被两名黑袍高手缠住,他武功虽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左支右绌,身上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袍。
墨尘静静地站在战圈之外,如同欣赏一出好戏般,看着眼前的厮杀。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杀了沉万,重新掌控漕帮,再利用漕帮的渠道和力量,完成祭天大典的计划……至于那个镇北王世子,没了沉万这条地头蛇,他在京城行事,也将受到极大掣肘。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然而,就在沉万这边岌岌可危,墨尘以为胜券在握之时——
“好热闹的戏码。墨尘,看来龙王庙一别,你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
这声音不高,却让大厅内激烈的厮杀都为之一顿!
所有人,包括墨尘,都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大厅门口。
只见不知何时,那两扇沉重的厅门已被无声推开。
门外清冷的月光与厅内跳动的火光交织处,并肩立着两道身影。
当先一人,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锦袍,并未佩戴过多饰物,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睥睨众生的气度。
正是镇北王世子,魏无尘!
而落后他半步,静静侍立的那道窈窕身影,则是一袭玄衣,青丝如瀑,容颜清冷绝伦,冰蓝色的眼眸不含丝毫情绪,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
冷若雪!
他们竟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悄无声息,直到开口,才被人察觉!
墨尘兜帽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魏无尘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怎么会来?沉万邀请的?还是……
沉万见到魏无尘,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精神大振,奋力逼退身前敌人,高声喊道:“殿下!”
魏无尘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则越过混乱的战团,直接落在了被黑袍人簇拥着的墨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