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自己那份不该有的悸动后,长安陷入了一种隐秘的惶恐。
她开始像只受惊的蚌,小心翼翼地缩回自己的壳里,试图用层层规矩和距离,将那点妄念彻底隔绝扼杀。
她变得比以往更沉默,更谨小慎微。
可人心,是不受控的。
仙君似乎并未察觉她这些细微的变化,又或者,察觉了,却毫不在意。
这份不在意,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长安心头。
一边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她的妄念并未暴露,未引来雷霆之怒。
另一边,却又让她心头那点刚萌发不久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悸动,迅速冷却黯淡下去,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和自嘲。
或许,对仙君而言,她那些隐秘的躲避和心慌,不过是凡人愚钝又多余的举动罢了。
日子变得有些难熬。
琉璃殿的灵气依旧浓郁,可长安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开始怀念云外庑的偏僻,更怀念仙婺州的静谧与那些不会说话却善解人意的花草。
于是她待在仙婺州看花草的时间越来越多,断断续续的说些无法与人知晓的隐秘心事。
某天当她递给仙君文书时,不小心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指尖,慌乱下打翻了桌上的仙露。
仙君并未责怪,长安极快的收拾干净后,再次逃到仙婺州,躲在雾心莲宽大的枝叶下。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雾心莲根部的土壤,那里覆着一层细密的,带着银砂的灵土。
忽然,她动作一顿。
在一大片几乎与灵土同色的绒绒的青苔边缘,紧贴着雾心莲最底部一片宽大叶子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长安慢慢靠近,拨开那丛青苔,仔细看去。
那是一株极小,极不起眼的杂草。
只有两片米粒大小的嫩黄色子叶,以及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近乎透明的茎秆,颤巍巍地立在灵土上。
若非刚才那一丝极其微弱的颤动,几乎无法将它从背景中分辨出来。
仙婺州灵气充沛,土壤特殊,按理说绝不该有凡间杂草存活,更不该有未经许可的植物自行生长。
长安皱了皱眉。
她盯着这株小草看了半天,轻声道:“拔掉吧,否则灯明又会骂我了。”
小草:“不要哇!”
长安:“你果然开了智。”
“更要拔掉了!”
小草剧烈抖动着,哭唧唧道:“求求你了,不要拔掉我!”
长安:“那你要说实话,你从哪里来的?”
小草:“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睁眼就在飞,一头大眼睛怪兽叼着我飞奔,被小童追上了好一顿打,我飘飘悠悠的就落到了这里。”
长安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想到了灯明说过的八卦,“你是衢光仙君座下鹤童新得的羽毛扇?”
随后又觉得不对,“羽毛扇成精,也不该是株小草吧?”
小草左右摇摆了一下:“我不是羽毛扇精,我是……”
长安:“是什么?”
小草神神秘秘的:“我是从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的。”
长安:“那太巧了,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小草:“你不是仙子?那你怎么发现我的?”
长安努了努嘴:“雾心莲的叶子告诉我的。”
当小草知道长安负责打理这个花圃很久后,赶紧问道:“那我不会被仙君发现吧?”
长安摇头:“灯明说仙婺州有不出世的宝贝,没人能在这里用术法。”
小草:“那就好,那就好。”
“嘿嘿,咱们也算认识了,你叫什么?”
长安:“我叫长安。”
小草:“长安哎!那咱们是老乡啊!”
长安:“那你呢?”
小草迟疑了一下:“叫我赌神吧?”
长安:“肚深?”
“你的肚子很深么?”
小草:“胡说!那就叫我发财吧!”
长安:“这又是什么?”
发财:“你这人,真是土爆了!”
许是太过寂寞,许是都不属于这里,发财和长安很是一见如故。
仙君闭关去了,长安更是常来这里,喂发财仙露,发财总会和长安拉家常,说些后世的事情,尤其是各种美食。
从发财的口中,长安知道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物,知道巧克力最好吃,而发财也终于确认了长安的来处。
发财:“或许咱们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但你的名字让我听着很亲切,更何况……”
更何况,长安又是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
长安:“那你呢?你为何会来这里?”
发财嘿嘿:“我啊,是我们那里的首富,就是最有钱的人,我临死前拼着一口气,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做慈善,就是做好事了,死后就来到这里。”
哪怕只是数日的交谈,长安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岁数不算大,至少不会比她死前大,“那你好厉害,年纪轻轻就那么有钱了。”
发财嗨了一声:“主要是我有个首富外公和首富爷爷,然后我二十岁继承俩人的家产,才成了首富的!”
至于二十一岁意外离世,就没必要说了。
长安:“那你外公和爷爷挺厉害……”
发财:“你也厉害,要不然怎么能凭凡人之躯在这里生活这么久呢。”
长安闷闷不乐:“可是我不明白……”
发财:“来,让我给你分析分析,我好歹也经历过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长安被心底的秘密压得快喘不过气,带着长久以来的困惑与此刻面对老乡才敢流露的一丝迷茫,“仙君他为何会从凡间救我?又为何将我留在身边,甚至让我搬进琉璃殿,还指点我学法术?”
发财沉默了片刻,两片小叶子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激烈思考。
发财:“第一种,经典替身套路。”
“仙君一定有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可能是早逝的故人,可能是求不得的某位神女,而你稀有的命格和功德,甚至可能是魂魄的某个碎片,跟那位白月光有相似之处!”
“他救你,养着你,对你好,其实都是在透过你看另一个人,等时机成熟,你可能就要被挖心换肝抽魂,或者直接当祭品,去复活仙君的心上人了!”
长安的面色阴沉,嘴唇颤抖。
发财:“第二种,情劫工具人。”
“仙君修炼到了瓶颈,需要历劫才能突破,他不能找仙人,因为仙人对情爱看得淡,最好就是找一个身负些许功德的凡人,比如你这种保家卫国战死的。”
“他救你,对你好,让你不知不觉依赖他爱慕他,等你泥足深陷,情根深种之时,就是他挥剑斩情丝,证道飞升之日!”
“你就是他无情道上一块最完美的垫脚石,被吸干气运功德的那种。”
长安的呼吸停滞了。
情劫……工具人……垫脚石……
那些她拼命压抑的悸动,那些独处时失控的心跳,那些因他一丝指点而生的隐秘欢喜,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发财犹自沉浸在畅想中,还想再说说第三种可能,就见长安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赶忙道:“不是,这是我胡乱猜测的,不保准啊!”
“长安!长安!你没事吧?”
发财后面絮絮叨叨的解释和安慰,长安已经听不太真切了。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神有些空茫,望向仙婺州外那片被殿宇檐角切割的天空。
琉璃殿的方向,在流霞映照下,泛着清冷而遥远的光。
长安:“你说的……或许就是真相。”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迷障被捅破后,长安终于能冷静看待这一切了。
她不是垫脚石,就是工具人。
总之就是一件被精心挑选,等待派上用场的利器。
才能说得通这一切的不合理之处。
长安:“难怪在凝脂兰开花后,我才被带到琉璃殿。”
原本该百年开花的灵植,在长安的照料下早早开放,这既是对她能力的考验,也是在等待长安木灵力的出现。
长安:“那些临摹,那些术法,不过是考量我的天资罢了。”
她的胸腔里,那曾经跳动过滚烫过的心,此刻像是被浸入了寒潭深处,一点点冷透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