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景桓(1 / 1)

未央宫,宣室殿。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天元绞杀,胜负悬于一线。

一如汉与匈奴,僵持了百年的国战。

刘彻拈着一枚黑玉棋子,悬于空中,迟迟未落。

他在等。

等卫青的回答,也等明年开春,那足以踏平漠北的雷霆一击。

皇后卫子夫坐于一旁,亲手为二人煮水烹茶。

茶香袅袅,却压不住殿内那无声的肃杀。

就在此时,殿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内侍总管郭舍人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一张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嗓音撕裂扭曲。

“陛……陛下……”

刘彻眉头瞬间拧紧。

“何事惊慌!”

郭舍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上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没敢抬头,只用一种近乎泣血的嘶吼,撕裂了满室的安宁。

“边关八百里血书急报!”

“骠骑将军他……”

郭舍人猛地一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悲鸣,似是不敢吐出那个字。

“于归途……”

“薨了!”

刘彻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指间悬着的黑玉棋子,脱手了。

“啪。”

一声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殿内每个人的灵魂上。

一片死寂。

刘彻猛地站起,身后的龙椅被他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几步冲到郭舍人面前,一把攥住郭舍人的肩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那双睥睨天下、洞察人心的龙目,此刻只剩下一片燃烧的血红。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霍,霍将军……”

郭舍人战战兢兢的重复一遍。

卫青早已僵在原地。

这位在万军丛中都未曾变过颜色的男人,此刻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明明已经派人前去迎接,怎么还是晚了一步?

“哐当!”

卫子夫手中的茶盏脱手,在金砖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她雪白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一片刺目的红痕,她却毫无知觉。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冲撞。

能让她三世为人,是不是,也能为去病聚拢一丝残魂?

“说!”

刘彻的咆哮,震得殿梁上的鎏金纹饰都簌簌落下尘埃。

郭舍人颤抖着,高高举起那份被血浸透的军报。

刘彻一把夺过。

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剜着他的眼睛。

确认了。

他确认了那残酷到荒谬的死讯。

这位心深如海、视江山为棋盘的铁血雄主,第一次在人前,彻底失控。

他猛地拔出卫青腰间的环首刀。

“嗡——”

那把饮尽无数匈奴王血的战刀,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龙吟。

“铛!!”

刘彻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狠狠劈在殿中那根巨大的盘龙金柱上!

火星四溅!

金柱上,赫然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天妒英才!”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

“天妒我大汉!!”

卫青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下。

这位大汉的军神,这位百战不败的统帅,虎目含泪,将头颅深深埋进臂弯,宽阔的肩膀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声从他臂间漏出。

刘彻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一个濒临破碎的风箱。

眼中的水光,终是没能忍住,化作两行滚烫的泪。

他扔掉战刀,踉跄着走回御案前,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传朕旨意!”

“追谥骠骑将军霍去病,为‘景桓侯’!”

“景,武功盖世,威震四海!”

“桓,开疆拓土,功在千秋!”

“准其陪葬茂陵!为他,仿照祁连山之形,筑我大汉最雄伟之坟茔!”

“传朕虎符!”

“调河西五郡所有铁甲军!自长安城门起,至茂陵止,数十里长道,夹道列阵!”

“为他们的将军,为朕的冠军侯,送行!”

最后一道旨意,让殿内所有人都停住了呼吸。

调动边关百战精锐,只为一人送葬。

此等哀荣,空前绝后。

三日后。

霍去病的灵柩,归长安。

长街缟素,万民痛哭。

那哭声是背景,模糊而遥远。

刘纁一身厚重惨白的孝服,跟在巨大的灵车旁。

一步。

又一步。

她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魂,好像跟着那口冰冷的棺椁,一起死了。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右手死死攥着的,胸前那枚冰冷的阴佩。

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椒房殿宫门前,卫子夫泪流满面,张开双臂想抱住她早已冰冷的女儿。

刘纁像没看见。

木然地,从母亲卫子夫身边走过。

一步一步,走向灵堂。

棺盖打开。

她要看他最后一眼。

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得过分,仿佛只是在沙场征战后,沉沉睡去。

刘纁颤抖着手,解下自己颈上那枚属于霍去病的阳佩。

轻轻地,郑重地,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从此,阴阳相佩,死生不见。

葬礼那日,长安阴雨连绵。

刘彻一身素服,亲自为墓碑奠酒。

辛辣的酒液混着他眼角滑落的泪,一同洒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看着那座仿照祁连山修筑的,如山峦般沉默的坟茔,沙哑低语。

“去病……”

“朕的冠军侯……”

“朕答应你的……漠北的王庭……还没踏平啊……”

一个时代,随着这位不世将星的陨落,被一同埋葬。

入夜,椒房殿。

刘纁独自坐在窗前,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一张纸。

她摊开手心。

一枚曾被霍去病视若珍宝的狼牙簪。

一枚属于她的,冰冷的阴佩。

万念俱灰。

就在她想随他而去时,脑中,那个空灵的、属于霍去病的最后意志,毫无征兆地响起。

“向死而生,持玉,相见。”

她猛地一颤。

攥紧了玉佩。

那两块玉佩在城门前发出的血色烙印……

“玉在,人在……”

那也是当初母亲卫子夫赠送他们贺礼时,所说过的话。

“玉在,人在……那么是不是?”

巨大的悲痛中,被她忽略的细节,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卫子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昭华,哭出来吧。”

刘纁终于再也绷不住。

她转过身,将脸埋在卫子夫怀里,发出了自噩耗传来后,第一声压抑的呜咽。

“母后,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那呜咽,最终化作惊天动地的嚎啕。

卫子夫任由她哭着,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用一种冷静声音低语。

“昭华,我的孩子……”

“去病那样强壮的身体,在军中从未有过败绩,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刘纁的心里。

“他怎么会亏空病死呢?”

哭声,戛然而止。

刘纁猛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光。

对!

死因!

他怎么会无端亏空!

她猛地起身,像疯了一样,冲到殿角那只存放霍去病遗物的箱子前。

疯狂翻找。

最后,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刀。

她“锵”地一声拔出。

雪亮的刀锋,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脸。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丝帕,一遍又一遍,痴迷而绝望地擦拭着刀身,仿佛这是她能与他唯一的接触。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丝帕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腻痕迹。

在烛光下,那痕迹泛着一种诡异的、不属于金属的暗淡光泽。

她将丝帕凑到鼻尖,深深一吸。

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着金属和某种香料的古怪甜腻气味,钻入鼻孔。

那味道,与曹襄在城门口那杯“赔罪酒”挥之不去的异香……

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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