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归骨(1 / 1)

地平线的尽头,正涌来一道黑色的怒潮。

那不是潮水。

是汉家玄甲铁骑的旗帜,在冰原上狂野地奔涌。

最前方的一骑,快如离弦之箭,卷起的冰尘扑面而来,带着刮骨的锋利。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骑士已翻身落地。

“哐当!”

厚重的甲胄砸在坚硬的冻土上,他单膝跪地,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声音撕裂了风雪。

“骠骑将军!”

“末将奉大将军令,特来接应!”

他抬起头,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像鹰。

他指向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

“大将军令!”

“三百里一岗!”

“以命续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与铁的味道。

“请将军……归家!”

“归家”这两个字,仿佛两座无形的山,轰然砸进了刘纁早已死寂的心湖。

她死死抱着怀中滚烫又冰冷的身躯。

那双早已哭干的眼眶里,重新燃起一簇微弱的、鬼火般的光。

她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颊,去贴霍去病烧得通红的额头。

嗓音嘶哑,像是被钝刀反复割过。

“去病。”

“听见了吗?”

“我们回家。”

这是一场用生命与时间赛跑的疯狂接力。

官道之上,再无片刻宁静。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全新的队伍,黑压压地肃立在风雪中,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铸雕像。

前一支队伍的战马冲进队列时,几乎是直接力竭栽倒在地,口鼻中喷出的不再是白气,而是鲜红的血沫。

骑手们被同袍从马背上架下来,许多人甚至无法站立,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而新的队伍,早已备好最平稳的马车,最精神的骏马。

无缝交接。

马不停蹄。

整个河西的卫氏力量,被催动成一架极致运转的战争机器,用无数士卒的血肉和钢铁,为他们的神,铺出一条归家的路。

马车内,霍去病被安置在最厚实的毛毡里。

可那具曾如山岳般坚不可摧的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骨髓深处挣脱出来。

高烧不退。

咳血不止。

第三日夜里,车轮碾过一块巨石,剧烈的颠簸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早已模糊,却依然精准地、固执地找到了她。

刘纁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里映着他油尽灯枯的模样。

他抬起手。

那只曾挽开三石强弓、捏碎黄金的手,此刻连抬起的动作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刘纁猛地握住。

他的手滚烫如烙铁。

她的脸颊却冷如寒冰。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落,烫在他的手背上。

霍去病扯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在他体内引发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咳……咳咳……咳!”

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张被瞬间拉满的弓,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整个车厢随之震动。

暗红的血沫,从他死死咬住的指缝间渗出。

染红了刘纁雪白的袖口。

像纯白的雪地里,被人一脚踩烂的红梅。

“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字。

“……脏。”

他看着她,那双曾吞吐过万里星河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最纯粹的眷恋。

“答应我……”

他的气息微弱下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刘纁疯狂摇头,泪水决堤。

不,她不要听。

她不要听任何诀别的话。

霍去病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却也带着他与生俱来的霸道。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微抬起了头,凑近她。

刘纁懂了。

她颤抖着,俯下身,吻住了他干裂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嘴唇。

没有情欲。

只有深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吻。

“报——!”

就在此时,一阵比任何一次接应都更疯狂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名信使连人带马,几乎是翻滚着冲进了营地。

他从地上爬起,手中高举着一个蜡封竹筒,声音已经完全撕裂。

“东方先生药方!”

“压制蛊毒的药方!”

希望,再一次降临。

随行军医疯了一般冲过去,夺过药方,指甲划破了竹筒上的封蜡。

他只看了一眼。

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竹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响。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车外,额头死死抵着冻土。

“公主……”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个字都像在冰上打滑。

“药石……罔效……”

“蛊毒与丹药相激……已是……”

“油尽……灯枯……”

“五脏俱焚……”

车厢内,一片死寂。

刘纁听完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霍去病的唇。

她亲自接过军医煎好的药。

那药汁漆黑如墨,苦涩的气味令人作呕。

她用小勺,一勺一勺,喂给早已昏迷不醒的他。

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喂世间最甜美的甘霖。

这不是救命。

这是她作为他的妻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能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第五日,清晨。

车队停下了。

前方,晨曦中的渭水泛着粼粼银光。

长安,就在眼前。

家,到了。

一直昏迷的霍去病,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明得可怕的眼睛。

所有的浑浊与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锐利的光。

回光返照。

他没有看窗外,没有看长安。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刘纁的脸上。

忽然,他猛地抓住了刘纁的手。

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纁立刻俯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他的唇边,像是在聆听神谕。

这一次,她听清了。

在生命的尽头,他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等我”。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的,是两个字。

“玉在……”

“……人……在……”

那句话,像一道来自九幽的玄冰咒令,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灵魂。

霍去病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

他握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元狩六年,隆冬。

大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薨逝。

“啊——”

刘纁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上林苑的惊马。

长乐宫的断臂。

河西的狼牙。

一幕一幕,在她眼前烧成了灰烬。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她怀中,与霍去病胸前,那两枚贴身的阴阳玉佩,忽然同时爆发出灼人的剧痛!

不是光。

不是温热。

是一种仿佛要将她灵魂烙穿的灼痛!

血色的烙印,在她和他冰冷的身体之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疯狂旋转的旋涡。

一个念头,不,那不是念头。

是霍去病自己的笔迹,是他的意志,是他不灭的战魂!

化作了一道军令,被这股灼痛,不容抗拒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向死而生。”

“持玉,相见。”

灼痛骤然消散。

刘纁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骇人的、疯狂的清明。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已经冰冷的霍去病。

无尽的悲恸再次将她淹没。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崩溃大哭。

那哭声里,除了绝望,还有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疯狂的执念。

她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滚烫的玉佩。

去病。

你的最后一道军令。

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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