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八十吨的货(6000字)
鸡叫三遍。
天井垟还沉浸在薄雾里。
陈光明已经站在光明制衣厂新搭起的巨大料棚前。
昨夜刘大头那个关于瓯海积压尼龙布的电话,象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脑子里想了一整夜。
七八十吨!
厂里新上的两百台缝纴机正嗷嗷待哺,订单雪花般飞来,原料供应这根弦,一直绷得很紧。
“馀平!”陈光明朝刚把大解放开进厂坪停稳的司机喊道,“油加满,水箱检查好,带上篷布和加固绳,跟我跑一趟瓯海,动作快!”
馀平刚从驾驶室跳下来,闻言一个激灵,困意全消:“瓯海?去看那批布?
好嘞陈哥!”
他立刻招呼旁边刚下夜班的两个装卸工一起帮忙。
陈光明转身快步走向财务室。
林雨溪正对着帐本,眉头微,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啪声。
“雨溪。”陈光明直接切入主题,“帐上能动用的活钱,最大限度能挤出多少?”
林雨溪停下动作,手指在帐本几处关键数字上点了点,“刚交了税,上周又结算了代工点和部分原料款,眼下库里能立刻调用的现金,满打满算,四万三出头。”
“这是周转的底线,再抽,万一哪个供销点或代工点急用钱,或者机器突然出问题要修要换零件,就转不动了。”
四万三!
陈光明心里飞快盘算着。
七八十吨尼龙布,就算对方价格压得再低,按市价打对折,这也远不够。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知道了,这笔钱先备着,等我消息,厂里你盯紧,生产不能松,新工人的培训考核进度你亲自抓一下,特别是那几个关键工序的熟练度,关系到成品质量和交货期。”
“放心。”林雨溪点头,随即又补充道,“路上当心,这么大的量,对方急着脱手,水深水浅不好说。”
“恩,我心里有数。”陈光明应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新厂区里,缝纴机的轰鸣声已经连成一片。
他穿过忙碌的车间,女工们低头专注,针脚细密,崭新的机器在她们手下流畅运转。
这景象让他心头火热,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抓住!
通往瓯海的路况比预想中更差。
大解放庞大的车身在坑洼不平的沙石路上颠簸起伏,扬起漫天黄尘。
驾驶室里,陈光明闭目养神。
馀平则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避开那些深坑和裸露的尖锐石块。
“陈哥,到了,应该就是前面那片仓库区。”馀平指着远处一大片低矮破旧的砖瓦房建筑群。
锈迹斑斑的铁门开着,能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各种货物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变物品混合的复杂气味。
车子刚在挂着瓯海物资周转仓库牌子的门口停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工装、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就迎了上来,“是瑞安光明厂的陈老板?我是管仓库的老赵,刘老板打过招呼了。”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陈光明身后那辆崭新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解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赵师傅,麻烦带路,先看看货。”陈光明开门见山,没半句寒喧。
仓库深处,光线昏暗。
当老赵费力地拉开沉重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帆布篷一角时,陈光明和馀平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几乎堆到仓库顶棚的庞大布匹山!
一卷卷用灰色防潮纸包裹的尼龙布,像巨大的圆柱体,密密麻麻地码放了好几层,形成一道令人窒息的灰黑色墙壁,散发着浓重的化学纤维和久储积尘的气息。山叶屋 耕辛醉全
灰尘在穿透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肆意飞舞。
“陈老板,你瞅瞅,”老赵拍着近处一匹布卷上的灰,“全是正经厂子出来的出口转内销货,质量顶呱呱,就是年头有点压仓,颜色可能稍微闷了点,但料子绝对扎实,要不是厂子倒了,老板急疯了回笼资金,哪能这个价往外抛啊!”
他报了一个低到离谱的单价,几乎只有市面尼龙布的三分之一。
陈光明没说话,大步走上前。
他伸出手指,用力在布卷边缘的防潮纸上刮擦了几下,刮掉厚厚的积灰,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部分。
纸的质地和印刷标记显得正规。
他示意馀平:“爬上去,拆一匹下来看看!”
馀平手脚麻利地攀上布山,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利索地划开顶端一匹布的防潮纸包装,又割下一块巴掌大的布样,跳下来递给陈光明的同时,自己也仔细捻摸着手中的布料。
陈光明接过布样,走到仓库门口光线明亮处。
他双手用力将布样向两边撕扯,尼龙布发出特有的嘶啦声,轫性十足。
他又对着光仔细检查经纬线的密度和均匀度,再搓揉布料感受手感。
确实如老赵所说,除了颜色因久储稍显暗淡,质地、强度和厚度都属上乘,是正经的工业用尼龙布,做劳保服、工作包完全没问题。
“八十吨,只多不少。”老赵在旁边补充,“陈老板,实话说,这货放这儿一天,看仓费我都快垫不起了,刘老板介绍的人,我信得过,你要是诚心要,价钱好说,但必须一次清,现金,越快越好。”
一次清现金!
这两个词让陈光明心头一紧。
他不动声色地将布样揣进兜里,环视着这座巨大的布山,大脑飞速运转。
布料是好料子,价格是跳楼价,光明厂也确实急需稳定的、低成本的原料来源。
但四万多现金远远不够,就算把厂里所有能挪的钱都算上,加之刚收的货款,顶天了能凑出六万,还有至少两三万的缺口。
而且这八十吨布拉回去,放哪里?
如何消化?
光明厂现有的订单,加之代工点,全力开动,一年也用不完这么多。
风险巨大。
但放弃?
看着眼前这庞大的数量,想着那低廉到令人心跳加速的价格,陈光明清淅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诱惑,如果能吃下,光明厂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在原料成本上获得压倒性的竞争优势。
甚至,可以以此为筹码,去撬动更大的市场份额或新的合作。
“赵师傅。”陈光明的目光从布山上收回,锐利地看向老赵,“货,我很有兴趣,但这么大的量,一口价,现金,我需要点时间筹钱。”
老赵一听陈光明有意向,脸上立刻放出光来:“陈老板爽快筹钱我理解,这样,你给我个准信,几天?”
“你给我三天时间筹钱,这三天,你这边开始组织人手,把布从仓库里理出来,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点货,如何?”
“痛快,陈老板!”老赵激动地搓着手,“就三天,我老赵打包票,货一定给你码得整整齐齐,等你的好消息!”
回程的大解放开得风驰电型。
陈光明靠在副驾驶上,闭着眼,但大脑从未如此高速运转过。
“馀平,直接去马屿镇,找曹主任!”陈光明猛地睁开眼,非常时期,必须动用非常手段。
曹主任主管天井垟乡经济工作,光明厂现在是乡里的纳税和就业大户,更是被树立的典型。
解决八十吨原料带来的巨大产能潜力和就业拉动,这个理由足够分量去寻求地方上的支持。
回到马屿镇政府大院时,已近中午。
陈光明让馀平在车上等,自己直奔曹主任办公室。
巧的是,曹主任刚送走一波人,正在看文档。
“曹主任。”陈光明连寒喧都省了,开门见山地把瓯海八十吨尼龙布的情况和自己的计划快速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价格只有市价三成,拿下它,我们光明厂至少一年内原料不愁,成本能降三成,产量还能翻上去!”
“至少能再带起三五个村的代工点,多养活几百号人,现在就是资金周转不过来,缺口不小,想请乡里看看,能不能帮忙协调一笔短期周转金?或者,由乡里出面,帮我在信用社做个担保贷款?我拿制衣厂的设备和订单作抵押。”
曹主任听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眼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
陈光明带来的这个消息,分量太重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
“光明啊,你这胆子是真大!”曹主任停下脚步,语气严肃,“八十吨,这可不是小打小闹,风险呢?考虑过没有?万一布料有问题,万一运输出岔子,万一市场消化不了积压了,怎么办?”
“风险我都想过,曹主任。”陈光明挺直腰板,“布料我亲自验过,质量没问题,就是压仓久了颜色旧点,正好适合做劳保产品,我们劳保鞋和劳保服订单排得最长。”
“运输都是自己来运,市场消化,我们现有的订单加之代工能力,半年内吃掉一半没问题,剩下的,我有想法,可以尝试做帐篷、防水苫布,甚至联系市里劳保站搞批发,实在不行,压仓布便宜处理也比现在这个价高,关键是,这个价格,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陈光明的话逻辑清淅,对风险的应对也有预案,显示出他不是头脑发热的蛮干。
曹主任沉吟片刻,显然被他说动了。
光明厂的发展速度和带动效应有目共睹,这个险,值得为它冒一冒,为全乡的经济再点一把火。
“好!”曹主任猛地一拍桌子,“年轻人有魄力乡里支持你搞活经济。”
“这样,我亲自带你去信用社找王主任,用乡里扶持重点个体户周转基金的名义给你做担保,但是光明,丑话说前头,这笔钱,期限短,利息按规矩来,必须按时还,还有,这八十吨布回来,你得给我立下军令状,必须带活更多的代工点,解决更多就业,税收一分不能少!”
“谢谢曹主任!”陈光明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声音都带着激动,“你放心,只要钱到位,布料拉回来,半年内,再带活五个村的代工,新增就业不少于三百人,税收只多不少。”
有了曹主任的亲自出马,加之光明厂响当当的名头和真金白银的纳税记录,信用社的王主任没多叼难。
乡里的担保文档加之陈光明以制衣厂设备和部分订单做的抵押,当天下午,一笔三万元的低息短期周转金就批了下来,期限三个月。
利息虽然比基准高一点,但在陈光明可承受范围内。
当陈光明带着现金支票和信用社的放款凭证回到光明厂时,已是傍晚。
林雨溪看着那张支票,长长舒了口气,但眉头依然没完全舒展:“加之我们帐上的四万三,七万三,按老赵报的价,买下没有什么问题了。”
陈光明也松口气。
不过,他要在三个月内,把八十吨布,要变成钱。
夫妻两人又合计了一晚。
第二天。
陈光明早早起来准备。
“馀平,检查一落车况。”
“没问题,两辆大解放,油水加满,备胎、千斤顶、三角木、篷布、捆扎绳,全齐活,我亲自验的,跑个来回瓯海,绝对没问题!”馀平挺直腰板道。
他也知道这一趟的重要性。
两辆大解放要把所有货都拉回来。
“好。”陈光明的目光扫过那两辆大解放。
“你开一辆,带两个装卸的好手,手脚要利索,眼睛要毒,另一辆”他顿了顿,看向旁边早就候着的另一位老成司机,“老田,你经验足,压阵,路上机灵点。
”
“厂长放心!”老田沉稳地点点头。
“走!”陈光明大手一挥,拉开车门,率先跳上了馀平那辆车的副驾驶。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打破了天井垟清晨的宁静。
两辆大解放向着瓯海位置开去。
瓯海那间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大仓库,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
机油和某种化学纤维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仓库深处,堆积如山的布料卷,象一道道灰蓝色的巨大堤坝,沉默地矗立着o
“陈老板,够准时!”老赵见到大解放过来,迎上去,脸上堆着笑。
“赵老板,不敢眈误你的事。”陈光明没废话,直接切入主题,“货,先验。”
“爽快!”老赵一招手,那伙计立刻抡起铁钩子,利落地勾住就近一个布卷的纸皮包装边缘,嗤啦一声,坚韧的牛皮纸和里面的防潮油纸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灰蓝色的尼龙布料露了出来,紧密厚实。
“验货!”陈光明头也不回。
馀平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几乎和老赵那伙计同时伸手摸向布料。
他捻、搓、扯,动作快得象在弹棉花。
手指细细感受着布料的经纬密度和轫性,又扯出一小段对着气窗透进来的光仔细看纹理是否均匀,有没有霉点、污渍、跳纱。
他甚至还凑近用力嗅了嗅,确认没有化学药品残留的刺鼻异味。
“厂长,头层,拉力足,纹理密实,颜色也正是上好的尼龙帆布做劳保服、
工具袋,顶顶扎实!”馀平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带着兴奋的肯定。
老田也默默检查了另外几卷,对着陈光明沉稳地点点头:“东西是好东西。”
陈光明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他走到布堆前,手指抚过冰凉厚实的布料表面,眼神却看向老赵:“赵老板,货是好货,但八十吨————这量,这价,你也清楚。”
老赵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透出商人的精明:“陈老板,不瞒你说,要不是厂里急着甩包袱回笼资金冲任务,这价,这货,轮不到你。”
“出口转内销,一等一的东西,要不是压了快一年,仓库费扛不住,谁会当烂白菜卖?”
空气瞬间凝滞。
馀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田也绷紧了脸。
陈光明没有立刻掏钱,他盯着老赵的眼睛,缓缓开口,“钱,我带来了,一分不少,但赵老板,八十吨布不是八十斤米,拉回去堆着也占地方,我信你货真,你也得给我个实的。”
“这仓库理货、点数、装车,你得给我派得力的人手盯着,确保卷数、规格不出错,还有,这仓库门外的路————你看这坑洼,待会儿装车,得麻烦你想想办法,垫一垫,我这大解放底盘金贵,磕了碰了眈误事。”
他没有提降价,却在理货、点数、装车、路况这些环节上加了砝。
这也是给双方一个台阶。
老赵眯着眼看了陈光明足足有十秒钟,忽然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陈光明的肩膀:“行,陈老板是个讲究人,放心,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他朝那拿铁钩的伙计吼了一嗓子,“带人,给我把门口那几个坑填了,再去叫几个装卸队的好手来,手脚麻利点,今天务必帮陈老板把八十吨货安安稳稳请上车!”
无形的紧张气氛瞬间被打破。
陈光明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笑容:“那就多谢赵老板关照了!”
他这才从挎包里取出用牛皮纸包裹严实的一沓文档和凭证。
理货、点数、核对规格,在几个装卸工还算麻利的配合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卷卷沉重的尼龙布被铁钩拖拽着,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滚动,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馀平和老田化身监工,紧盯着布卷上的标识和装卸工的动作,生怕弄错一个规格或者野蛮装卸损伤了布料。
仓库门口的大坑已被胡乱填了些碎石烂砖,勉强能通行。
装车才是真正的硬仗。
两辆大解放倒车紧贴仓库大门停稳,后挡板放下。
装卸工两人一组,喊着号子,用肩膀扛起沉重的布卷,踩着临时找来的厚木板搭成的斜坡,一步步挪上车厢。
“码稳,靠边,竖着放,对,卡死,用三角木顶住,绳子,馀平,绑绳!”
陈光明也跳上了车厢,亲自指挥。
布料卷必须竖立码放,充分利用车厢高度,中间用厚实的三角木顶紧,再用比手指还粗的麻绳交叉捆扎,勒紧,打死结,每一处受力点他都要亲手拽一拽才放心。
装到下午两点多,两辆大解放的车厢被灰蓝色的布卷塞得满满当当,象两座移动的小山。
粗壮的麻绳在布卷上勒出深深的凹痕,纵横交错。
陈光明跳落车,绕着两辆车走了整整三圈,仔细检查每一个绳结,每一块三角木是否顶牢,又用力推了推车厢,纹丝不动。
“行了!”他沙哑着嗓子,松口气。
钱货两讫。
老赵点清现金支票和凭证,仔细核对无误,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轻松笑容,主动伸出手:“陈老板,合作愉快,以后有这种货,还找你!”
“承你吉言!”陈光明用力握了握老赵粗糙的手掌。
交易完成,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车轮碾过瓯海城郊坑洼的土路,两辆满载的布山缓缓驶上通往瑞安的省道。
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发动机发出吃力的低吼声。
车厢太高太满。
过弯时尤其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倾倒。
陈光明坐在馀平旁边的副驾,身体绷得笔直,眼睛鹰集般扫视着前方路况和反光镜里后面老田的车。
幸好,这么久时间练下来,大家的技术早就过关了。
不过这路确实差了些,一路上基本都是绕的山路,特别是在镇上回村的时候,路更是差的要命。
回头赚到钱了,一定要把这些路都好好修修。
当这支风尘仆仆、满载的车队终于回来时,整个三家村都轰动了。
“回来了,回来了,拉回来了!”
“我的老天爷,这么多布!”
早已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守在厂门口的陈父、陈母、林雨溪、陈光年等人,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林雨溪看着两辆大解放和拖拉机挂斗上那堆砌如山的布料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眼中满是震撼。
同时,她脸上也露出骄傲神色来。
从原本一个小小的作坊,到现在数百人的大厂,就没有自家男人做不成的事情,她只需要全力支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