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底下的暗涌中一天天滑过,转眼已是初冬。
京城落了第一场薄雪。
谢长离主持的清查在皇帝的默许和部分放手下,逐渐收尾。该抓的抓了,该罚的罚了,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展现了皇帝的威严与天策卫的效率,又未引起朝堂彻底恐慌,甚至让一些原本提心吊胆的中立派暗自松了口气。
这期间,三皇子与四皇子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在吏部、户部等要害位置争得你死我活,互相攻讦的奏章雪片般飞往御前。
皇帝大多数时候冷眼旁观,偶尔各打五十大板,偶尔又略略偏袒一方,帝王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
大皇子则越发低调,除了必要的请安问好,几乎不在公开场合发表任何政见,每日只是读书、练字、在迟贵妃宫里尽孝,倒真有了几分闭门思过、修身养性的模样。
谢长离的日子却并未因此轻松,弹劾的风波虽被皇帝按下,但暗中的针对与排挤却从未停止。
公务上常遇到掣肘,天策卫的某些合理扩权请求被驳回,甚至他本人也遭遇了几次不大不小的意外。
马匹突然受惊,轿杠断裂,出门遇各种意外。虽未造成实质伤害,但恶心人的意味十足。
谢长离心知肚明是谁的手笔,却不动声色,不止暗中加强戒备,而且还跟皇帝诉苦、告状。
他这一举动,果然让皇上对他的态度又不一样了,短短半月的功夫,谢长离接连被皇帝赏赐几次,越发的风光。
江泠月则将国公府守得铁桶一般,谢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往来,只与蕴怡郡主等少数信得过的亲朋走动,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谢长离全无后顾之忧。
这日谢长离难得回府早些,天色尚未全黑,江泠月正抱着咿呀学语的阿满在暖阁里玩耍,见他进来,眼睛一亮:“今日怎么这样早?”
“事情暂告一段落,陛下也乏了,便让我们早些散了。”谢长离解下沾了雪沫的披风,伸手接过见到爹爹便张开小胳膊的阿满。
小家伙沉甸甸的,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软乎乎的小团子,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阿满又重了。”谢长离掂了掂儿子,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低头用胡茬去蹭儿子嫩乎乎的小脸,惹得阿满一边躲一边笑。
江泠月笑着看他父子嬉闹,起身去给他倒热茶,又让孟春去传膳。“正好,庄子上今日送了些新猎的野鸡和鹿肉,我让厨房炖了汤,给你补补身子。还有新腌的冬笋,爽口得很。”
晚膳就摆在暖阁里,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一家三口围坐,虽食不言,但气氛温馨宁静。阿满由奶娘喂着蛋羹,不时挥舞着小勺子,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父母。
用过膳,奶娘抱着阿满下去歇息,谢长离拉着江泠月坐在窗边的炕上,握着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指腹因为时常做针线而生的薄茧。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他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色,有些心疼。
他忙,她也并未闲着,府中上下、人情往来、孩子教养,还有替他悬着的那颗心,都压在她肩上。
江泠月摇摇头,靠在他肩上:“不辛苦,看你平平安安回来,阿满健健康康长大,我心里就踏实。”
谢长离沉默一瞬,道:“三皇子与四皇子斗得厉害,都想拉拢军方和部分勋贵,陛下……似乎有意让大皇子去工部领个闲差。”
江泠月心头微动,工部虽不如吏部、户部要害,却掌管工程、水利、屯田等实务,油水丰厚,且不易出错,是个积累人望和实务经验的好地方。
皇帝让失势的大皇子去工部,是补偿?是考验?还是……新的平衡之术?
“那……弹劾你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江泠月更关心这个。
“明面上是过去了。”谢长离冷笑,“但暗地里的手脚不会停。陛下今日还问起天策卫扩编招募新人的进展,我如实禀报了遇到的些微阻力。陛下只说知道了,让我按章程办,不必顾虑太多。”
江泠月握紧了他的手,眼中忧色更浓:“那你岂不还是个靶子?”
“靶子就靶子吧。”谢长离倒是豁达,“在其位,谋其政。只要陛下还用得着我,只要我行事光明磊落,不留把柄,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何况……”他语气转冷,“天策卫经营数年,自有根基。想要动我,也得掂量掂量。”
话虽如此,江泠月心中的不安却未消散。帝王心,海底针。今日倚重,明日或许就能弃若敝履。前朝旧事,历历在目。
似乎看出她的担忧,谢长离揽住她的肩,温声道:“别想太多,至少眼下,我们是安稳的。等过了这个冬天,局势或许会有变化。陛下……身体似乎不如从前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
江泠月蓦然抬头。
皇帝身体有恙?难怪近来动作频频,对皇子们的制衡越发明显,对谢长离的倚重也加深。
这是在……安排身后事?为大位传承扫清障碍?
这个猜测让她遍体生寒。
“所以,这个冬天,我们要格外小心。”谢长离沉声道。
江泠月重重点头,将脸埋在他胸口。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朱门高墙,也掩盖了底下涌动的无数暗流与杀机。
就在这时,孟春在门外轻声禀报:“大人,夫人,门房收到一封奇怪的拜帖。”
谢长离与江泠月对视一眼,江泠月坐起身,整理一下仪容。
谢长离笑了笑,这才道:“拿进来。”
孟春捧着一个朴素无纹的青色封套进来,恭敬呈上。封套上没有任何署名,只在正中写着一行小字:“定国公谢长离亲启。”
谢长离拆开封套,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净的笺纸,上面用端正却略显僵硬的楷书写着两行字:
“腊月十八,西山寒潭寺。故人备薄酒,静候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