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耽当真是有些喜出望外,他是知道许宣会在近期来洛阳,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偶遇的方式碰上。
原本正为手头一桩棘手的事情心烦意乱,告假半日想在这第三坊间走走散散心,谁知真是自己的运气啊。
许宣也是感慨自己的运气不错,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理论上大家都是体面人,这种街头偶遇,寒喧两句,说些“久违久违”、“改日必当登门拜访”的客套话,再约个三五日后酒楼一聚,也便算是全了礼数。
毕竟许宣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刚抵达,无论是接手府邸、安顿行李,还是处理一路奔波带来的私人杂务,都需要时间。
但陆学长那强作镇定的笑容下,眼底深处压不住的焦虑与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
更显眼的是他周身隐隐缠绕着一股灰败的“霉气”,这并非实质的污秽,而是灵觉感知中运势低靡、小人缠身的迹象。
这是————在官场上得罪人了?还是卷进了什么麻烦事里?
许宣心中念头一转,脸上笑容愈发温和亲切。
他岂能放过这么一个“乐于助人”,顺带深入了解洛阳官场暗流的机会?
懂不懂什么叫做急公好义,古道热肠!什么“江南及时雨”————啊呸,这个绰号听着就不太吉利,还是算了。
总之,学长你有麻烦,我许汉文岂能坐视不理?
“学长神色匆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许宣不等陆耽找借口告辞,便上前一步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语气诚恳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小弟初来乍到,正缺个熟人说话,学长若是不忙,不如就到寒舍稍坐,喝杯粗茶,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力道用得巧,态度又热情得让人难以拒绝,陆耽本就心绪不宁被他这么一拉一劝,半推半就地就跟着进了那间刚刚打理好的宅院。
直到被许宣按在书房那张花梨木扶手椅上,手里被塞进一盏温热的的清茶才有些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眼神依旧清澈的学弟,心中百感交集。
手中茶水温热,恰如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想起一同在苏州经历过的生死,想起在寿春时一同面对傅天仇的窘迫,心中那份信任已经达到了极点。
之后一段长达五百字的感激与倾诉之言,几乎是脱口而出,热泪盈眶了都。
结尾还说了一句:“学弟,你————你真的是————太善良了,这样容易吃亏的。”
可见陆学长的识人之术这段时间依旧没啥长进。
而某人只是微笑着坐在对面一言不发,毕竟经历生死,经历窘迫的又不是他,哪有那么多的感动。
等到情绪稳定之后,陆耽才细细道来。
“学弟可知前几日大出风头的荥阳郡守?”
许宣心中暗笑,他岂会不知?
不过此刻,还是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诧之色:“可是献上开山斧那位郑大人!”
“不错,正是此人。”陆耽点点头,神色愈发凝重,“朝廷正在商议如何给此人封赏。只是洛阳城中官职早已饱和,如今只有一上一下两个选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按理说,郑郡守已是一方大员,司州刺史之下最重要的人物,朝中也不是没有人脉。这次立下的大功,本足以让他直入尚书省。
只是
”
许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掩去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的白莲教,果然又发展壮大了。
尚书省作为大晋行政中枢,以尚书令为尊,尚书仆射辅之,其下设有左、右丞及各曹尚书、尚书郎等要职。
统辖吏部、三公、客曹、驾部、屯田、度支六曹,早已取代三公成为实际上的宰相机构。
这些位置每一个都炙手可热,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尚书郎,放在这洛阳城中也是令人艳羡的显贵。
就拿陆耽来说,他这靠着家族关系才得来的律博士之位,想要面见一位尚书郎,不仅要提前数日排队等侯,还得看对方是否愿意赏脸。
若能在此安插人手,对某些民间组织的发展可谓如虎添翼。
“只是什么?”许宣故作关切地问道。
陆耽叹了口气:“尚书省六曹的职位都在争执当中。吏部主张让其出任度支尚书,说是正好用他治理荧阳的理财之才;客曹却认为应当出任驾部,掌管车马驿传;而屯田那边也有声音,说开山斧既出,正该让他主持天下屯田
度支掌管财政,驾部控制交通,屯田关系民生,无论哪个职位都大有神益。
郑廉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实现如此跨越,一方面固然是自己在背后推波助澜,另一方面也得益于禹王赐福带来的天命加持。至于朝中关于职位的争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想到这里,许宣不禁心生疑惑:郑廉这样一颗再再升起的政坛新星,怎么会与陆耽这个小小的律博士产生交集?
“那学长的烦恼是?”许宣适时将话题引回。
“有人在弹劾郑郡守。”陆耽压低声音说道。
许宣闻言顿时大怒!
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弹劾这位一心向上、甚至不惜与白莲教合作的好郡守!
同时他也感到好奇:荧阳郡距离洛阳不过三百里,可谓天子脚下,在这样的位置上,想要做什么出格的事都难如登天。
“弹劾所为何事?”
陆耽将声音压得更低,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人弹劾郑大人在荧阳的种种事端,从贪污受贿到擅权渎职等等。”
许宣表情平淡,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个嘛这些倒是真的。
当初郑廉为了表示投诚的决心,早就把自己在任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交代了一遍,连带着不少证据都交到了“法王”手中。
不过这在官场上实在是老生常谈,哪个官员身上找不出几件类似的事?
这点罪名还动摇不了一个即将晋升的郡守。
陆耽又继续说道:“还有人弹劾郑大人和前些时日掉落黄河的小黄门案有关。”
许宣依然从容自若,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
这个嘛他可是亲眼看着郑廉干的。
那日黄河岸边,郑廉将那个贪得无厌的小黄门推入汹涌的波涛中当做了投名状,事后还对着白莲圣象赌天发誓,说自己从此生是白莲的人,死是白莲的魂。
不过话说回来,小黄门虽然代表着皇帝的脸面,但如今郑廉献上开山斧,给了皇帝更大的脸面,内侍府那边想必也不会再深究此事。
陆耽见许宣依旧镇定,感慨师弟还是这么胸有乾坤。
终于说出了最致命的一条:“还有人弹劾郑大人勾结白莲教。”
许宣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终于勃然大怒:“无稽之谈!”
这些风闻奏事的言官,怎么如此乱弹琴!
郑大人勤政爱民,政绩卓着,乃是大晋少有的忠臣贤臣!说他勾结白莲教?
简直荒谬!
他勾没勾结我还不知道吗?!
陆耽看到学弟这般反应,不禁有些感慨汉文还是那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其实这种话反倒是没有之前那些弹劾有力度,能献上祥瑞平息之前异象风波的人,是最不可能添加白莲教的,这是常识。
估计弹劾之人也只是胡扯一通,想要搅浑水罢了,说不定就是郑郡守一系自己搞的鬼。
朝中啊,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难以分辨的。
学弟这方面还是欠缺经验,过于刚直和善良了。
而许宣内心正在琢磨到底是谁把郑廉和白莲教扯上关系的,洗白的手段还挺高明,难不成是自己搞出来的?
看来这些老东西的斗争经验还是挺丰富的啊。
不过等等。
目光看向陆耽。
就算是有人弹劾郑郡守,那也是御史台和司隶校尉的职责,与你一个廷尉府里排不上号的律博士有什么关联?
陆学长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微妙,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郑大人献上祥瑞立下大功,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能公然问责,否则会显得
”
许宣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朝廷需要维持“有功必赏”的大局,不能寒了功臣们的心。
但另一方面,来自政敌的弹劾奏折又堆积如山,全部压下也不符合规制,于是就需要一个折中的处理方式。
“所以就需要有人去和郑郡守谈一谈”?”
许宣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如此。昨日廷尉议事时,不知是谁突然提到了我的名字,说廷尉府中有位青年才干,最擅长处理这等微妙之事。”
陆耽当时脸都绿了,当场就要推辞,可那人却连番称赞,说什么陆博士在寿春约谈傅大人的案例堪称典范,竟能让那位出了名强硬的御史主动上了罪己没想到去年因为处理傅天仇之事在廷尉府内获得的名气,如今反倒成了催命符。
“那人还说想来郑郡守那里也需要陆博士前去沟通,定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捧杀的意味不要太强烈。
最让人无奈的是廷尉大人只是沉吟片刻,便当场拍板定下了这件事,连反驳的馀地都没有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