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7年2月22日。
历史的指针,在这一天,指向了一个无比华丽的坐标。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从凡尔赛宫的镜湖上散去,通往赫丘利厅的金色长廊里,已经充满了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和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
一百四十四位法兰西王国最顶尖的权贵一一亲王、公爵、元帅、大主教一一齐聚在这座象征着绝对君主制荣耀的宏伟殿堂内。
烛火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上跳跃,映照着天鹅绒礼服上的金线、主教紫袍上的十字架、
以及饰品珠宝的璀灿流光。
穿了一身剪裁合体但毫无装饰的深色外衣的莱昂,跟在布里安身后,以顾问的身份,沉默地穿过人群,最后静静地坐在会场最后一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冷静地环视全场,视网膜上,淡蓝色的ui界面悄无声息地展开。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了会场几乎所有人的关注目标,一个仪表堂堂、众星捧月的中年男人。
紧接着,是旁边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顽固的老者。
包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就让对方直接损失三百万的巴黎大主教,德·瑞格,也是很多人关注的焦点。
另外,还有算是财政大臣这边的盟友,吉尔贝·迪·莫捷,拉法耶特侯爵等。
最高处,王室成员席位,国王的弟弟,肥胖的普罗旺斯伯爵身旁,坐着一位美艳动人的伯爵夫人。
似乎感觉到了莱昂的目光,她漫不经心地侧过脸,竟对着这个角落,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短暂的微笑。
ui界面忠实地记录着她的状态:【厌烦,寻求关注】。喷——
而在略微靠后的位置,一位神情严肃、宛如古典雕塑的年轻女性,正专注地聆听着会场的每一丝动静。
她的ui面板干净得惊人:【虔诚,爱国】。
那是国王的妹妹,伊丽莎白公主。
八点一刻,当国王路易十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现场的窃窃私语夏然而止。
所有人躬身行礼。
紧急着,国王路易十六发表了一番空洞乏味的开场白后,然后财政大臣布里安在一片虚伪的掌声中,走上了讲台。
他没有多馀的客套,直接展开了手中的那份报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赫丘利厅内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折磨。布里安的声音平稳、单调,不带丝毫感情,一页一页地,宣读着那份报告的结果。
国库的每一笔亏空,军队的每一项欠款,殖民地的每一次赤字,甚至王后项炼采购的真实花销·都被用精确到苏。
起初,大厅内还弥漫着不耐烦的窃窃私语。但渐渐地,声音消失了。
让所有人感到震惊和不安的,是这份报告的详尽程度。
报告中,每一笔大额支出的流向,都被清淅地标注,甚至交叉引用了税务官、银行家和军事后勤部门的原始卷宗编号!
坐在改革派席位上的拉法耶特侯爵,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铄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去过新大陆,见识过现代国家的组织形式,但他从未想过,腐朽的波旁王朝,能诞生出如此————“科学”而致命的文档。
而在另一边,跛着脚的奥坦主教塔列朗,那只总是半眯着的眼晴,第一次完全睁开了。
他的眉毛兴味盎然地挑起,低声对身边的人说:“有趣。看来我们的总监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藏了一头精通算术的怪兽。”
终于,布里安宣读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他合上厚重的报告,整个赫丘利厅内,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啪声。
他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向前一步,目光直视御座上的国王,用一种与刚才宣读报告时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与悲壮的声调,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词:
“陛下。”
“诸位阁下。”
“数字已经讲述了事实。现在,请允许我来解释这些数字的真正含义。”
“它们意味着,法兰西王国的荣誉,正在被国债的利息一寸寸地吞噬。我们每年支付给银行家的钱,已经超过了我们海军全年的预算!”
“它们意味着,我们引以为傲的军队,士兵们穿着破烂的军靴,用着生锈的火枪,他们为王国流血的英勇,却换不来一笔按时发放的薪水!”
“它们意味着,我们脚下这艘名为‘法兰西”的巨轮,船底的破洞,已经大到了任何一次‘自愿献金”的慷慨,都无法堵住的地步!它正在沉没,陛下,就在我们高谈阔论、
享用晚宴的此刻,它正在无可挽回地沉向深渊!”
布里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斗,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掷出了那颗真正的炸弹:
“因此!我,以财政总监的名义,正式向陛下和本次显贵会议,提出最终的改革方案废除一切混乱的、不公的旧税种,创建统一的、面向王国所有土地的土地普遍税!”
“无论其所有者是平民、贵族,还是教会!”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赫丘利厅,瞬间炸开了锅。
“果然,来了!”
“疯了!他彻底疯了!”
“这是对我们的公然宣战!”
而早已准备好的孔代亲王则是在这片混乱中缓缓站起身,他用权杖敲了敲地面:
“总监先生,您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可怕的财政图景。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射向布里安,“您那所谓的‘改革方案’,恕我直言,它违背了法兰西王国自古以来的传统与荣誉!贵族为国王流血,教士为国王祈祷,平民为国王纳税,这是支撑王国屹立数百年的基石,岂能随意动摇!”
随着他的声音,现场,一阵压抑但清淅的附和声,如同浪潮般从贵族席位中扩散开来“说得好!”
“正是如此!”
布里安显然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直接反驳道:“亲王殿下,我理解您对传统的尊重。但如今,王国这艘大船正在沉没!当务之急是堵住漏洞,而不是争论船上的座位安排是否符合古老的礼仪!”
“总监先生,”
布里安话音落下的瞬间,巴黎大主教便紧跟着站了起来,“您将王国比作船,那么我请问,驱动这艘船航行的,究竟是金钱,还是信仰?教会的财产,属于上帝,而非凡人。
它维系着遍布王国的医院、学校和教堂,更维系着法兰西子民的灵魂。您口中的‘漏洞”,我们愿意像历代先辈一样,通过‘自愿献金”来帮助国王。但您提议的“征税”,则是对上帝财产的亵读!您是否认为,国王的钱袋,比王国的灵魂更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布里安皱着眉头。
“诸位,诸位,都冷静一下。”
一直坐在那里看戏的奥尔良公爵忽然开口,打断了布里安的话:“总监阁下,我刚刚好象听说,宫殿外聚集了一些“请愿的市民”?”
奥尔良公爵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您听到了吗?就连宫外的那些平民,都在高呼“尊重传统”。或许,这就是您一直希望听到的‘人民的声音”?当贵族、教士,甚至您想要代表的平民,都在捍卫传统时,您又为何要执意破坏它呢?”
会场中,甚至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布里安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奥尔良公爵竟然还这么无耻。
这一会,外面确实可能会聚集看一些民众。
但是奥尔良公爵阴险地扭曲了这些民众的本意,将他们发出的声音,解读为对特权阶级的支持。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不过,他知道,争论这个是没有意义的。
“很好,非常好。”
布里安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冷笑,“孔代亲王殿下捍卫了贵族的‘传统”,大主教阁下守护了上帝的“信仰”,奥尔良公爵殿下甚至为我们转达了‘人民的声音’。”
“当王国每年要因国债而支付三亿里弗尔的利息时,我们在这里讨论传统。”
“当我们的海军因为没有经费而无法修,任由英国舰队在海上耀武扬威时,我们在这里讨论信仰。”
“当整个国家因为税制崩溃而滑向破产的深渊时,我们在这里讨论座位的安排是否符合古老的礼仪!”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宏伟的赫丘利厅内,让所有人都收敛了笑容。
布里安将手中的财政报告,轻轻地放在了讲台上。然后转向国王:
“陛下,关于诸位阁下所提出的法理与传统问题,我的特别顾问,莱昂·弗罗斯特先生,对此有过专门的研究。或许,我们可以听听他的看法?”
刹那间,全场一百四十四位权贵的目光,越过重重华服与珠光宝气,齐刷刷地看向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的年轻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