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被后世称为“雅典娜的第一次密会”的沙龙,最终在一片“抚慰”着莱昂的轻柔笑语中,优雅地落下了帷幕。
客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们不仅欣赏到了一场风暴般的音乐,听到了一个颠复性的,非常对她们胃口的“鸟笼论”,更收获了一件最时髦的社交装饰品—那位忧郁而又才华横溢的弗罗斯特先生。
此后一周,在巴黎所有的顶层沙龙里,“安慰弗罗斯特”,几乎成了一项最新的、最能彰显品味的智力游戏。
没人意识到,当她们饶有兴致地讨论着如何开解那位年轻的爱国者时,她们的谈吐中,已经悄然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词汇:“国家负债”、“贸易逆差”、“税制漏洞”—
一个月后,距离显贵会议正式召开,仅剩最后三周。
维尼奥公爵的府邸,一间奢华的书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无疑是悬在所有大贵族头顶的一把利剑。如何联合外省贵族、教会势力,在会议上一举击溃这项提案,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唯一在思考的事情。
“咚咚。”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他的妻子,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居家便裙,少了几分公开场合的雍容,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妩媚。
“还在为那些烦人的事情操心吗,我亲爱的夏尔?”
她将咖啡轻轻放在公爵手边,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张写满了名字和箭头的图纸。
“你不懂。”
维尼奥公爵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在他的认知里,书房里的这些纵横捭合,与女人的梳妆台,是两个永远不该相交的世界。
公爵夫人没有生气,只是优雅地为丈夫按揉着太阳穴。她的手指纤长而柔软,力度恰到好处,让公爵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
“我当然不懂,”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柔,“我只是昨天听夏多内夫人说,她投资的那家圣多明各的种植园,好象又发生了奴隶叛乱,真让人担心。说起来,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总要把家族的未来,押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呢?”
公爵闭着眼睛,含糊地“恩”了一声。
奴隶叛乱,对他来说,就象巴黎下了一场雨,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的妻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敷衍,继续用一种梦呓般的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
“上次在瓦尔纳夫人的沙龙上,那位弗罗斯特先生—就是那个弹琴弹得特别好的年轻人,他说得真有意思—”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果然,维尼奥公爵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弗罗斯特这个名字,他最近听过太多次了,尤其是在凡尔赛宫流传的、关于布里安那些新计划的各种消息里。
公爵夫人见状,不露声色地继续说道:“他说,最稳妥的财富,是投资我们自己的国家。比如—如果我们能投资修建一条从巴黎到里昂的运河,那我们就能看到每一块属于我们的石头,摸到每一艘为我们赚钱的商船。总比把钱交给那些愚蠢的海军,或是那些随时会发疯的黑奴,要安全多了—你说对吗,亲爱的?”
这番话,终于让维尼奥公爵,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不是个蠢人。
他能听出,妻子这番看似天真的话语背后,潜藏着一个危险,却又极具诱惑力的逻辑。
“投资国家?”
他皱起了眉头,“这不就是布里安那个老家伙想做的吗?他想让我们出钱,去填满国王那个无底洞似的钱袋!”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公爵夫人立刻露出一副“我果然什么都不懂”的无辜表情,停下了手中的按摩,“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那位弗罗斯特先生,也只是个会说漂亮话的年轻人罢了,我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呢—”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失望”。
说完,她便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维尼奥公爵的心,却再也无法象刚才那样,完全专注在如何反对上了。
妻子的无心之言,象一颗石子,在他那片由特权和传统构成的、坚固的思想冰面上,
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投资国家—修运河—”
他不由自主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词。
是啊,如果—如果这个“投资”,不是无偿地交给国王,而是—一种可以获得稳定回报的生意呢?
如果这笔钱,能绕开凡尔赛宫那些贪婪的官僚,直接变成看得见的砖石和船只呢?
那—反对土地税,和支持国家建设,这两者之间,是否—并不完全矛盾?
维尼奥公爵猛地一怔。
他被自己脑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拿起笔,下意识地,在桌上那张写着“坚决反对”的提案旁边,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问号。
“听说了吗,”
一位伯爵一边理牌,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维尼奥公爵最近在四处打听,修建一条运河,需要花费多少钱。”
“运河?”
对面的侯爵嗤笑一声,“他疯了吗?他不是应该正忙着联合我们一起,把布里安的税收方案送进坟墓吗?”
“谁知道呢。”
伯爵耸了耸肩,“不过我妻子昨天倒是跟我提了一句,说现在夫人们的圈子里,都觉得投资殖民地风险太高了。她们好象更青睐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项目。”
牌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在巴黎,无数个与他同样显赫的府邸中,或是在牌桌上,或是在卧室里,或是在歌剧院的包厢中,类似的回声,正在以不同的方式,悄然响起。
莱昂的声音,通过女人的嘴,成功地,在那些最坚定的保守派们固若金汤的堡垒上,
凿开了一丝又一丝的的裂缝。
更不用说,那些中立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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