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那扇昂贵的红木门被一脚踹开。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莱昂的预感。
巨大的、足以烤熟一整头牛的大理石壁炉里,正燃着熊熊大火。一个年轻的、穿着公司文员制服的男人,正惊慌失措地将一摞厚厚的、用牛皮包裹的帐本,拼命地往火焰里塞。
他看到莱昂等人闯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拦住他!”
莱昂厉声喝道。
一名皇家卫队士兵如猛虎般扑了上去。
那文员见状,竟是抄起壁炉旁那根沉重的黄铜拨火棍,象疯了一样,向士兵的头上砸去!
但他面对的,是经历过真正战争的杀戮机器。
士兵甚至没有拔剑。他只是侧身一闪,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随即手腕一翻,手中的火枪枪托,带着呼啸的风声,自下而上,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文员的下巴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文员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双眼翻白,软软地瘫倒在地,手中的拨火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莱昂看也没看那个昏死过去的文员。
他冲到壁炉前,不顾那灼人的热浪,用自己的手杖,直接将那本已经烧着了一半的帐本从火焰中扒了出来。
火星四溅,燎到了他昂贵的衣袖,他却毫不在意。
瓦卢瓦队长立刻带着另一名士兵,用旁边的水桶和沙土,迅速将壁炉里的火焰扑灭。
黑色的浓烟,带着刺鼻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莱昂用手帕捂着口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被烧得残缺不全、边缘焦黑的帐本。
大部分内容已经无法辨认,但在一处被火焰燎过、但字迹尚存的页面上,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数字。
——“布勒特伊男爵……香料航运回扣……三十万里弗尔。”
莱昂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穿过弥漫的烟雾,落在了被士兵押解进来的科尔马脸上。
科尔马接触到他的眼神,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斗起来。
“这只是开始,对吗,科尔马先生?”
莱昂的声音冰冷,“这栋大楼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壁炉,正在烧毁国王陛下的财产?”
科尔马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大厅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惊呼,随即又归于平静。
莱昂眉头一皱。
他身边的贴身护卫让-皮埃尔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融入了门外的阴影之中。
莱昂没有阻止他,他知道让-皮埃尔的专业。
他站起身,将那本残破的罪证,交给了身后早已惊呆的莫奈。
“莫奈,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他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分析它。我要知道这种记帐方式的密码,墨水的成分,以及,这种特殊的牛皮纸张的来源。”
“是,是!先生!”
莫奈如获至宝,用颤斗的手接过了帐本。
莱昂随即转向另一位专家,博格。
“博格,你带两个人,立刻去查封文档室。不要管他们的索引,不要听他们的任何解释。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清点数量。我要知道,这座大楼里,‘官方记录’中,应该有多少卷帐本。一个小时后,向我报告。”
“遵命!先生!”
博格也立刻领命而去。
莱昂环视了一圈这间奢华、却充满了罪恶气息的办公室。巨大的地球仪,墙上挂着远洋舰队的油画,以及那张由黑檀木制成的、足以躺下两个人的巨大办公桌。
“从现在起,这里是我们的指挥部。”
他宣布道。
就在这时,让-皮埃尔如同幽灵般,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汇报:
“先生,刚才在大厅的骚乱掩护下,科尔马的一个仆人,从厨房的后窗逃了出去。我的人跟上了,他骑着快马,去的方向是……圣日耳曼区。”
圣日耳曼区。
巴黎最顶级的贵族聚居区。
沙特尔公爵的府邸,就在那里。
莱昂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很好。
他所期待的,真正的敌人,终于要从幕后,走到牌桌上来了。
……
当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的门窗被一一封锁,将巴黎的暮色隔绝在外时,凡尔赛宫,却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镜厅之内,国王路易十六刚刚结束了一场冗长而乏味的晚宴。
他揉着有些发胀的额角,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寝宫,却被内务大臣拦了下来。
“陛下,”大臣躬着身,用一种不安的语气说道,“沙特尔公爵殿下,还有布勒特伊男爵、朗巴勒亲王殿下他们……正在您的书房外等侯。他们说,有万分紧急的国事,需要立刻向您汇报。”
路易十六的脚步顿住了。
沙特尔公爵,奥尔良家族的领袖,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堂兄。
布勒特伊男爵,王国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
朗巴勒亲王……
这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法兰西最顶级的权力和财富。他们联合在一起,深夜求见,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政治信号。
国王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这必然与他白天刚刚签下的那道命令有关。
怀着沉重的心情,路易十六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内心猛地一沉。
以沙特尔公爵为首的七八位大贵族,此刻正象一群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傲慢,站在他的书房里。他们甚至没有按照礼节,在他进门时立刻躬身行礼,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国王。
“陛下!”
沙特尔公爵率先开口,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压迫感,“我们深夜前来,是为了阻止一场正在以您的名义,在巴黎上演的,骇人听闻的暴行!”
“暴行?”
路易十六脸上露出疑惑。
“是的,暴行!”
布勒特伊男爵往前一步,他那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您任命的那位财政部顾问,莱昂·弗罗斯特,就在几个小时前,带着一队士兵,像强盗一样闯进了法属东印度公司的总部!他封锁了大楼,囚禁了公司的董事,正在用最野蛮的方式,践踏着受王国法律神圣保护的私人财产!”
另一位公爵义愤填膺地补充道:“陛下,东印度公司是依据皇家特许状成立的!它的每一次分红,都为您的国库带来了丰厚的收益!它的股东,遍布法兰西最高贵的家族!弗罗斯特先生的行为,不是在清算一家公司,他是在向整个法兰西的贵族阶层宣战!这是在动摇我们立国的根基!”
一个个大锅如同炮弹一样,接二连三地向国王砸来。
他们的逻辑清淅而歹毒:将莱昂的财政行为,上升到对整个贵族阶级的政治攻击。
路易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确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书房里每一个贵族的家族,都掌握着足以影响一整个行省的力量。
他们的联合,足以让王国陷入瘫痪。
然而,就在他内心开始动摇的时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之前和财政大臣以及那位年轻顾问的对话。
想到这里,路易十六原本有些慌乱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属于君主的沉稳语气,缓缓开口:
“先生们,你们误会了。弗罗斯特先生的行为,并非攻击,而是保护。”
他将莱昂教给他的说辞,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出来。
“东印度公司的现状,已经引发了巴黎的金融恐慌。作为国王,我不能坐视不管。我派遣财政部的专家进行‘王室保护性监管’,正是为了保护公司里所有股东的利益,包括在座的各位。是为了维护市场的秩序,更是为了维护王室授予的特许状的尊严。”
他看着沙特尔公爵,语气变得温和,却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我的堂兄,我理解你的忧虑。但正因如此,你更应该相信我。清算小组会拿出一份公正的报告。如果是市场失灵,那我们就一起承担损失。”
“而且,关于东印度公司调查完之后的最终处置权,还是在你们这些大股东的手里面。但如果……”
“是有人在其中进行了欺诈……”
国王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么,为了王国的荣耀,我也必须将蛀虫揪出来。难道不是吗?”
沙特尔公爵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没想到,一向被他们视为软弱可欺的国王,今天竟然变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准备好的所有攻击性言辞,都被这面“公正”与“保护”的盾牌,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知道,今晚的第一次交锋,他输了。
国王虽然没有明确地支持莱昂,但也绝没有退缩。
“既然如此,”
沙特尔公爵深深地看了国王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么,我们就静候弗罗斯特先生那份‘公正’的报告了。希望,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说完,他不再多言,行了一个僵硬的礼,转身离去。
其馀的贵族,也只能心有不甘地跟着退出了书房。
当沉重的门被关上,路易十六皱了皱眉头。
显然,为今天这一场挑战自己权威的问责,心中不痛快。
“来人,”
他对着门外喊道,“立刻传我的话给大主教……告诉他,让他的人……动作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