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不等莱昂起草完方案,一份来自国王的召见令,送到了财政大臣布里安和莱昂·弗罗斯特的办公桌上。
显然,国王大人也撑不住了。
通往国王书房的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莱昂跟在财政大臣布里安身后半步
大臣黑色的手杖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他们正穿过举世闻名的镜厅,清晨的阳光通过巨大的落地窗,被十七面巨大的镜子反复折射,在长廊里投下万千道金色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莱昂第一次如此深入地踏足凡尔赛宫的权力内核。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视线投射过来,那些穿着华服、扑着白粉的廷臣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角落里,用扇子遮住嘴,低声交谈着,但他们的目光,却象探照灯一样,毫不掩饰地在他——这个陌生的、却在近期搅动了巨大风云的“财政部新贵”——身上来回扫视。
空气中弥漫着好奇、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别在意那些人,莱昂。”
布里安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没有回头,但显然感觉到了自己下属的些微僵硬,“在凡尔赛,嫉妒是一种通行无阻的语言。你越是成功,他们看你的眼神就越是象要将你生吞活剥。”
“我明白,阁下。”
莱昂回答道,他的内心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冷静。
“待会儿见到陛下,”
布里安继续叮嘱道,“记住,他首先是一个国王,其次,才是一个人。回答问题时,要先思考你的答案是否符合法兰西的体面,其次,才是它是否正确。陛下讨厌麻烦,更讨厌给他带来麻烦的人。他需要的是清淅、简单、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一个喜欢简单方案的国王,却统治着一个最复杂的王国。”
莱昂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然后躬敬地回答:“是,大臣。”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并不起眼,但由两名高大的瑞士卫兵把守的橡木门前。
这里就是国王路易十六的私人书房,法兰西王国的心脏。
卫兵通报之后,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与莱昂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君主殿堂不同,路易十六的书房更象是一个富裕学者的工作室。墙边立着巨大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类书籍,角落里甚至还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天体运行仪和几件制作到一半的精巧机械锁具。
路易十六,这会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张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锉刀,专注地打磨着一个黄铜零件。
他身上穿着华贵的丝绸宫廷服,却在做着一个锁匠的活计,这幅景象充满了奇异的违和感。
但是联想到历史上对于这位法兰西的最高统治者的评价,莱昂就不奇怪了。
“陛下。”
布里安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路易十六仿佛被吓了一跳,他略显笨拙地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过身来。
他那张总是显得有些过于善良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和恼怒。
“啊,主教,还有……弗罗斯特先生。”
他认出了莱昂,显然,这位年轻顾问的名字和样貌,已经成功地进入了他的记忆。
“先生们,”
他没有让他们行完繁复的宫廷礼,直接走回书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报告,用力地拍在了桌上,“看看吧!这简直是王国的耻辱!我从未想过,我的贵族们会象一群码头上的水手一样,为了几个钱,就如此粗鄙地公开斗殴,还差点毁了我们最重要的交易所!整个欧洲都在看我们的笑话!”
国王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失望和疲惫。
他更象一个为家中不肖子孙的争产而头疼的大家长,而非一个威严的君主。
布里安立刻上前一步,用他那沉稳而富有安抚力的声音说道:“陛下,请息怒。骚乱已经平息了,始作俑者也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我和弗罗斯特先生已经尽力,确保财政部没有被卷入这场私人争斗,维护了王室与政府的体面。”
“体面……”
路易十六苦笑了一下,“是啊,除了体面,我们还剩下什么?瓦卢瓦那个蠢货死了,可他留下的烂摊子怎么办?法属东印度公司怎么办?”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脸上的愁容更深了。
“它的股价已经成了一堆废纸,信誉荡然无存。我们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商业伙伴发来了雪片般的质问信。更糟糕的是,公司在印度和远东的航线,现在几乎全部停摆!那曾是祖父时期,我们用来和英国人竞争的命脉!先生们,”
他用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位臣子,“这具庞大的尸体,我们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谁能接得住?”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布里安和莱昂对视了一眼。
果然,国王把这个皮球提给了财政部。
也幸好,早上,就这个问题,他们俩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
布里安上前一步,微微躬身。
“陛下,请息怒。巴黎的乱局确实令人痛心,但并非无药可救。事实上,在来此之前,我和弗罗斯特先生已经彻夜商议,并为您准备好了一份紧急行动预案。”
听到“预案”这个词,路易十六烦躁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抬起头,示意布里安说下去。
布里安将之前莱昂提出来的“两步走”地阐述了出来:
“陛下,如今的情况,仓促行事,确实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因为东印度公司的问题,从来就不只是钱的问题。它的根源在于,这个关乎王国海外利益的公器,早已被腐蚀,沦为了少数人争权夺利的私人工具。如今积重难返,想用寻常手段让它起死回生,已无可能。”
“所以,我们讨论下下来的建议,是分两步走。”
“首先,即刻止损。我们请求陛下授权财政部,立刻对法属东印度公司的所有在法资产进行全面的查封和清点,以‘王室监管’的名义,阻止混乱的资产流失。”
很明显,国王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不过,布里安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快速说道:
“其次,谋定后动。在彻底摸清家底后,我们将东印度公司的最终处置方案,作为正式议题,提交到即将召开的显贵会议上,由王国的贤达们共同商议,为您分忧。”
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层次分明、逻辑清淅、且政治上非常稳妥的方案。
路易十六原本听了第一步,下意识觉得有问题,但是第二步听完,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沉默了片刻,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布里安:
“主教,你的计划听起来不错。但是,查封?你是否明白这个词的分量?”
国王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东印度公司的股东里,有波利内克公爵,有布勒特伊男爵,甚至有我的远房表兄沙特尔公他们会把这看作是什么?是王权对私有财产的侵犯!是暴政!他们会说,今天国王能查封东印度公司,明天就能查封他们的庄园和城堡!这个问题,你让我如何向他们解释?”
“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了,陛下。”
布里安并没有完全居功,他看着莱昂说道,“让弗罗斯特先生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