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冬阳微暖。
“呃啊————”
走在下山台阶的路明非忽然停下来,软软地斜靠在冰凉的石头栏杆边,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前面的夏弥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立刻绽开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怎么回事啊,上山爬不动就算了,下山也这么弱?”
路明非连瞪她的力气都省了,只是半闭着眼,感觉小腿肚子一阵阵发酸发胀,膝盖也有点打颤。
“你懂个屁,这就是所谓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得了吧你!”夏弥瞧他还嘴硬,更乐了:“分明就是你自己缺乏锻炼导致体力太弱啦!上山的时候喘得象拉风箱,现在下山又这副德行!”
她说着,还故意蹦跳了两下,展示自己依旧轻盈灵活的身姿,对比路明非那副“半身不遂”的样子,效果拔群。
路明非被她呛得没话说,事实胜于雄辩。
他索性把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栏杆上,脸贴着冰冷的石头,发出含糊的呻吟:“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腿要断了————让我歇到地老天荒吧————”
“喂喂,别耍赖啊!”夏弥走回他身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
“这才下山不到三分之一呢,你真要在这儿生根发芽啊?一会儿人越来越多了,丢不丢人?”
“丢人就丢人吧————面子哪有命重要————”路明非破罐子破摔。
“要不你先下去门口等我?或者帮我叫个担架?”
“想得美!”夏弥哼了一声。
“我走了,你自己想好嗷————万一你真在这儿晕过去,被哪个好心的大爷大妈当成突发疾病报警送医院,那才叫丢人丢大发了!还得我去医院领你!”
“那怎么办嘛————”路明非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湿漉漉的,配合他此刻瘫软无力的状态,竟莫名有点委屈感。
夏弥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随即强行压下那点异样,没好气道:“能怎么办!”
“自己爬起来的山,跪着也得给我走下去!”
“走不动了嘛————”路明非又把脸埋回去,声音拖得更长:“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你放过我,先走吧,让我歇够了再说————”
“喂,说好了一起下山的!”夏弥不满地嘟囔。
“那你就只能多等会儿————”
“你耍无赖是吧!”
“是。”
“啧————”
夏弥站在原地,看着这个趴着装死的家伙,又看了看蜿蜒向下的、似乎无穷无尽的台阶。
上山时只是零星能遇到几个人,但此刻下山路上人显然已经多了起来。
有结伴而行的年轻人说说笑笑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瞥一眼趴在栏杆上的路明非;也有精神矍铄的老人,拄着登山杖,步伐稳健地往下走,对比鲜明。
让这家伙真在这儿耗着,确实不是办法。
夏弥咬了咬下唇,内心天人交战。
终于,她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象是被路明非那软绵绵的耍赖姿态给打败了。
“喂,起来。”她走到路明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不来————”路明非闷声回应。
“少废话!”夏弥深吸一口气,凶巴巴道:“转过来!”
路明非不明所以,慢吞吞地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疑惑地看着她。
夏弥则没看他,只是走到他面前,微微蹲下身背对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上来!”夏弥咬牙切齿地小声道。
路明非愣了下,看着女孩纤细的背影,看着她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原本就是歇气的时候夸张地装几句,歇几分钟就能走了,结果瞧夏弥的有趣反应,不小心越装越上头了。
要是夏弥直接走人,他肯定也就赶紧跟上去,结果————真背啊?
他自己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绝对。
————好吧有一点点,只有那么一点点。
谁让这丫头在山顶莫明其妙来一句要“一起下山”,搞得气氛怪怪的,难道她以为一起下山什么的很轻松么?
完全不,好不好!他可是体力废柴啊,早就在上山时用尽了元气!
不过事到如今,还是要装下去的,必须很意外很懵逼地来一句:“啊?”
“啊什么啊!背你一段!到下面平缓点的地方再放你下来自己走!”夏弥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语气却更凶了。
“快点!磨磨蹭蹭的,再不上来我反悔了啊!”
“那————”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路明非嘴上客气着,动作却一点不慢,小心翼翼地趴到了夏弥的背上,双手环过她的肩膀。
夏弥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用力将他往上颠了颠,稳住重心。
“抓紧了!摔下去我可不管!”
“恩呐。”路明非应了一声,手臂收拢了些。
这可真是新奇的视角,哪怕路明非被公主抱过,也似乎没被谁背过。
夏弥的肩膀比看起来要结实一些,稳稳地托住了他,同时,女孩身上淡淡的清香和一点运动后的暖意气息也钻入鼻尖。
“别乱看啊————东张西望的!”前面传来呵斥。
“小的给你您放哨呢,发挥馀热有没有?”路明非回以烂话。
“你就得意吧,遇到人丢的可是你的脸!”
“那我把袍子弃了胡子割了就好了。”
“你以为你曹操啊!”
“哈哈————”
没好气地摇摇头后,夏弥深吸一口气,开始迈步往下走。
她的步伐很稳,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扎实,路明非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紧绷。
“哇————你力气好大,好厉害。”路明非在她耳边逗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夏弥的脖子瞬间也染上了一层粉色。
“少废话!闭嘴!不然把你扔下去!”
“是是是————”路明非老实闭嘴,但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夏弥的肩膀上,看着台阶一级级在脚下后退,看着两侧的树木缓缓上升,看着偶尔经过的行人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
有年轻情侣路过,女孩捂着嘴笑,男孩则对路明非投来略带同情又有点羡慕的复杂眼神。
也有大妈感叹:“哎哟,小姑娘真有力气!小伙子,你好福气啊!”
夏弥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脚步加快了些。
路明非则在夏弥身上憋笑,一颤一颤地惹得夏弥回头瞪他。
就这样一路下山,直到台阶变得平缓,连接上最初的那段石板路,夏弥才在一个岔路口边找了张藏在几棵大树后的长椅,小心地把路明非放了下来。
“到了!重死了!你是猪吗!”她一放下路明非,就立刻跳开两步,脸颊红扑扑的。
路明非在长椅上坐稳,揉着有些发麻的腿,对夏弥的抱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说话!聋啦?”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坐会儿?”
夏弥哼了一声,也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和他隔了大概一个人的距离。
她拉开羽绒服拉链散热,用手扇着风。
冬日的阳光通过稀疏的树枝,斑斑驳驳地洒在两人身上,驱散了山风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公园里人声隐约,鸟儿在枝头也适时地跳跃鸣叫。
“喂,后面去哪儿玩?”夏弥转头问。
“唔————”路明非却靠在长椅背上,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让阳光落在脸上。
他的表情很放松,甚至有些慵懒。
“先不急着走。”他打断夏弥的提议,声音也懒洋洋的。
“那干嘛?在这儿发呆?”
“晒会儿太阳。”路明非说,嘴角带着惬意的弧度:“你不知道冬天的太阳,就是最好的太阳吗?”
“不知道啊。”夏弥说。
“就算不是冬天的,你看蛇啊蜥蜴啊都喜欢晒太阳啊,”路明非想了想:
”
你不也是爬行类————”
“我是龙!”夏弥瞪他。
“好好好,龙龙龙————但你们那种龙不就是爬行类————”路明非敷衍。
“你你别————”
夏弥原本象要习惯性发火,但发到一半声音忽然山体滑坡似的陡然变小。
路明非不太明白地看向她,才发现夏弥不仅小脸又红又拧巴,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怎么啦?”他小心地问。
“你以后别开这种玩笑,行不行————”夏弥吞吞吐吐地说,或者该叫控诉:“又不是一开始认识的时候————”
“你用这种词,总觉得————象在看轻我,搞得咱俩不是对等的一样————不是一个类别的————”
“恩?”路明非把眼睛睁大了些。
“还是说,这就是你今天叫我出来的目的?”夏弥看向这边的眼神忽然变成很明显的哀怨。
就象她已经做了些某方面的准备,尽管很失落很难受,但起码没有冲击性的惊愕。
“什么目的?”路明非问。
“摊牌啊,”夏弥不看他了,垂着眼去盯地面:“说你想清楚了,然后把该断的都断干净,以前什么的都当不存在————”
“慢着,你戏好多。”路明非打断她。
“什么叫戏多!是你搞得郑重其事的!”
“你————你刚刚在山顶的时候,不是还很有兴致嘛。”
“我那是——”夏弥语塞:“我那是!”
“什么?”
“我那是受不了你撒娇!路明非!你总是这样,在下山的时候也是!以前的以前也是!”夏弥象是受不了了,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谁搞得懂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搞不懂就只能先不去搞懂,然后把后面的事情抛在一边,得过且过啊!”
“慢点儿,声音这么大不累么?”路明非劝道。
“累你老木,都说老娘是龙——
”
路明非用手指戳在夏弥的额头,夏弥随之一僵,隔了几秒后浑身一软,往路明非身上瘫倒。
路明非笑了笑,夏弥无声地哼了下。
因为路明非用的左手。
一个台阶。
“如果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那我就直接给你发消息了。”路明非轻声说,顺便让装瘫的夏弥慢慢躺在自己腿上。
夏弥没接话,只是默默听着。
“光是见面也不够,路明非继续说:“你看,咱们不是在学校里天天见么?
”
“所以还是独处吧,就象开始的时候那样,然后————我错了,以后不开那种玩笑了,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就够了嘛!”夏弥别扭地嚷嚷,不肯让步的样子:“是人三分火,是龙起码六分火,你气死我得了!”
她一边得理不饶人,一边在心里说“你是不是傻,这种情况你一旦服软,是个人类女生都会打蛇上棍没完没了吧?”
他也一边继续服软,一边腹诽“还是有很讲道理、懂得及时收敛的女孩的,是你这家伙不学好啦————不过也没关系。”
于是场面忽然就变成了气呼呼的埋怨和讨好的道歉,来回不断。
直到夏弥抬起上半身,伸手轻轻打了路明非两下后,路明非忽然脑袋一软,丢了力气似的把下巴靠在夏弥头上。
“很重哎————你干嘛?”夏弥悄悄地问。
“晒太阳。”路明非悄悄地回。
“又来?”
“再让我多感受一下吧,夏弥同学————今天真的还很长啊。”
路明非说着,俯下身,用下巴一点点把夏弥的小脑袋重新压回自己腿上。
“今天————你也是真的很爱撒娇啊。”
夏弥嘀咕,老实地躺回去,自己侧过身,乖巧地把腿放上长椅,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要是你无聊的话,就想想中午吃什么吧。”路明非也靠回椅背,闭上眼。
“是啊,吃什么呢?”夏弥略过刚刚压着自己的下巴,去瞥了眼路明非格外安稳的睫毛。
象是真的苦恼着吃什么,她也渐渐闭上了眼。
“反正你就拖吧,拖到最后给我来个最大的,让我直接爆炸。”过了会儿,她又用叹息的语气说:“你可别指望我失去理性的时候,会轻而易举地被你压制,毕竟知道你有几斤几两————”
“好吓人,我能提前投降吗?”路明非讨饶。
“那————你帮我挡下眼睛,很亮哎。”夏弥提要求。
路明非依言伸手,但懒得睁眼,就用手指慢慢去摸索。
从夏弥柔顺的发梢摸到修长的脖子,摸过下巴,触及柔软的嘴唇时被轻轻咬了口,然后才继续往上盖住那对漂亮的大眼睛。
他没抗议被趁机咬一口的事,夏弥也就没跟着出声。
冬阳静静地洒落,风很轻,远处城市的喧嚣,仿佛被这温暖的阳光过滤掉了。
长椅上只剩下宁静,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