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爬山,听起来象是临时起意,但路明非还真知道附近有个适合“随便爬爬”的小山。
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就是苏合市边缘一个被开发成公园的丘陵。
本地人叫它“望江坡”,因为爬到顶上能远远看见长江的一道弯。
打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元旦的清晨,公园门口已经有些晨练结束的大爷大妈提着剑或者扇子往外走了,看见两个小年轻这个点往里钻,都投来略带好奇又了然的目光。
“看什么看,没见过元旦早起锻炼的啊?”夏弥小声嘟囔,把脸往羽绒服领子里缩了缩,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不好意思。
“人家可能觉得我们挺有朝气。”路明非买了票,两张,学生证半价。
“朝气?我看是傻气————”夏弥跟着他走进公园大门,石板路两边是光秃秃的梧桐树,空气冷冽干净。
“大冷天不在被窝里睡觉,跑这儿来吹风。”
“你刚才在早餐店不是挺瑟的嘛,吃个汤圆都能闹得整个店的人来围观。
“路明非瞥她。
“我有劲儿装死是因为美食的力量!能一样吗?”夏弥理直气壮:“而且我现在也没说不爬啊,来都来了。”
路明非笑了笑,没再接话。
两人沿着主路慢慢往前走。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鸟叫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嗡鸣,路是缓坡,走起来不算费力。
“这就是你说的爬山”?”走了大概五分钟,夏弥左右看看,语气有点失望:“这不就是散步嘛,还是老年散步那种。”
“急什么,前面有台阶。”路明非指了指前方。
果然,石板路尽头连接着一道长长的、依山而建的石阶,蜿蜒向上,消失在仍然有些昏暗的林木深处。
“这还差不多。”夏弥来了点精神,几步蹦跶到台阶前,抬头望了望。
“有多少级啊?”
“没数过,几百级总是有的。”路明非也走到台阶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深呼吸:“我的挑战,开始了!”
“你的挑战?”夏弥回头看他,眼睛眨了眨:“哦——对哦!”
“你体力确实不太行,是废柴和弱鸡!嘻————居然还主动要来爬山啊,真是不知死活!弱鸡弱鸡!”
“用词文明点,我只是缺乏系统性有氧锻炼。”路明非纠正道,然后率先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一开始还好,两人并排走着,速度不快。
夏弥完全不累,甚至有点过于活泼,一会儿跳到台阶旁边的栏杆上走两步,一会儿又去研究石缝里枯黄的苔藓,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你精力真旺盛。”路明非看着她象只出笼小鸟似的在身边转来转去,忍不住感慨。
“那当然,龙————咳,年轻人嘛!”夏弥骄傲地叉腰,然后逮着机会嘲讽:“倒是你,路明非同学,这才走了几分钟,呼吸声就变重了哦?”
路明非没否认。
他的体质确实普通,平时又宅,这种连续爬台阶的运动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小腿已经开始微微发酸,呼吸也的确不如刚开始平稳了。
“合理分配体力而已————”他嘴硬道。
反正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对夏弥这个家伙服软。
“策略就是慢吞吞像乌龟?”夏弥笑嘻嘻地倒退着走在他前面两级台阶上,面对着他:“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啊,路爷爷?”
“去你的。”路明非没好气地挥挥手:“好好走路,小心摔着。”
“才不会呢!”夏弥转回身,但没再倒着走,而是放慢了脚步,和他保持差不多的速度。
她不再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走在他斜前方一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又爬了大概一百多级,路明非的额头已经见汗了。
他把围巾扔回给夏弥,再脱掉外套拿在手里,里面那件亨利领毛衣现在也感觉有点厚了。
反观夏弥,依旧轻松自如,连羽绒服拉链都没开,只是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
“歇————歇会儿,我指定不行————咳,歇会儿看风景吧。”路明非终于撑不住,在一处稍微宽敞点的平台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喘气。
“这就歇啦?”夏弥也停下来,转过身看他,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这才到哪儿啊,半山腰都不到吧?”
“你————你管我————”路明非喘着气,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汗:“循序渐进,懂不懂?”
“懂懂懂,路大师说得对。”夏弥敷衍地点点头,也走到平台边缘,手搭在冰凉的石头栏杆上往外看。
这里已经能看到一部分城市轮廓了,灰蒙蒙的楼房像积木一样堆栈着,远处长江象一条灰白色的带子。
“风景还不错。”她评价道。
路明非缓过气来,也走到她旁边,靠着栏杆。
清晨的风吹在汗湿的额头上,有点凉,但很舒服。
“平时这儿看日出的人多。”他说。
“今天阴天,没日出看。”夏弥回:“不过阴天有阴天的味道,象水墨画。”
“你还懂水墨画?”
“略懂,略懂,电视上看过。”夏弥摆摆手,然后忽然指着台阶下方:“你看,有狗!”
“你再骂!”
“没说你,那么自觉啊,真有狗!”
“哦?”
路明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黄白相间的土狗正顺着台阶慢悠悠地往上走,脖子上挂着项圈,应该是附近居民养的。
它走得不快,但很稳,偶尔停下来嗅嗅路边,然后继续向上。
“它也要爬山啊?”夏弥觉得有趣。
“可能天天来,比我们熟。”路明非看着那狗超过他们,继续往上,尾巴悠闲地晃着。
“连狗都比你厉害哦,路明非同学。”夏弥戳他痛处。
“它是四驱,能一样吗?”路明非反驳。
“你也可以爬着走啊,也变四驱。”
“我还可以变零驱呢!”
“啥叫零驱啊?”
“被你气得晕过去然后只能被你背着走,不就零驱了?”
“哈哈哈哈哈————”夏弥笑出声:“你以后可要多要来爬山!”
休息了大概五分钟,路明非感觉好多了。
“继续吧。”他说。
“行,您老请。”夏弥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就瑟吧,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腰酸背痛的滋味了————”路明非说到一半忽然愣住,因为反应过来:“奶奶滴,你以后说不定还真能又到我这个年纪,重头再来什么的,龙类还真是变态得不讲道理。”
“嘀咕什么呢,你很想让我重头再来?”夏弥有点幽怨地斜他一眼。
“我没别的意思。”路明非耸肩:“不少人类都觉得以前浑浑噩噩浪费人生,幻想回到过去呢。”
“我也没别的意思啊,只是想————”夏弥顿了顿,欲言又止。
最后她抬起头,去看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条小狗。
“你觉不觉得,哪怕在同样的清晨再爬一次这座山,也未必能遇见那只狗了”
。
“恩?”
“你不觉得那只狗狗很可爱吗?”夏弥说。
“有点吧。”路明非回。
“我喜欢它,我们去追它吧!”夏弥的语气忽然雀跃起来,一蹦一蹦地往上跑去。
“喂————”
路明非跟不上,跑两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感受又开始酸痛的腿。
他边歇气边望着女孩活泼的背影,忽然无奈地笑了笑。
“————还说没骂我。”
后半段路,路明非爬得更慢了,但坚持没再休息,夏弥也不再闹腾,回来后就安静地跟在他身边,有时落后半步,有时并行。
路明非问那条狗呢,找到了吗,夏弥说那条狗不识好歹,见她这个大美女追居然加速跑了,真是条没有眼光的笨狗!
路明非忽然敲了下夏弥脑袋。
夏弥报复性地咬了口路明非的手,留下很深的牙印。
后面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了,因为路明非的确没多馀体力了。
台阶两侧的树木逐渐变得低矮稀疏,天空显得开阔了些。
风也更大了,吹得人衣袂翻飞。
终于,在路明非感觉腿都快不是自己的时候,前方出现了终点——一个不大的水泥平台,四周有围栏,中间立着一块刻着“望江台”的石碑。
他们到山顶了。
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呼呼地吹过。
“到了!”夏弥欢呼一声,小跑着冲到平台边缘,双手撑在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哇——好高!”
路明非慢慢走到她身边,也扶着栏杆:“小丘陵而已,能有多高?”
“三四层楼那么高啦————”
“人家说的是艺术成分,乱接。”
“你还槽我,我没先手笑你“爬小丘陵都累得半死”就已经很慈悲啦!”
“那我真是多谢您嘞————”路明非懒懒道,把身体往下趴了点。
他的汗水已经冷了,被风一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没急着穿外套。
因为登顶的瞬间,疲惫感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冲淡了不少。
这里视野极好,整个苏合市仿佛一幅摊开的陈旧画卷,在已经明亮的天幕下静静铺展。
密密麻麻的建筑向四面八方延伸,直到被更远处的雾气吞没。
长江如练,蜿蜒穿过城市,几座大桥像细小的针脚将其缝合。
更远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黛青色的山峦轮廓。
一切都被笼罩在冬日清晨特有的,宁静而疏离的光线中,听不到城市的喧嚣,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啸。
“还挺————壮观的。”夏弥看了一会儿,评价道,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
“恩。”路明非应了一声。
他静静地看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街区,掠过江上缓缓移动的船只,掠过高高低低的楼宇。
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象是沉浸在了某种遥远的思绪里。
夏弥侧过头看他。
路明非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汗气。
他看得那么专注,却又好象什么都没看进去。
“喂,”夏弥用骼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发什么呆呢?累傻了?”
路明非回过神来,笑了笑:“没有。就是————想起以前。”
“以前?你以前也常来?”夏弥好奇。
“不算常来,但来过几次。”路明非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一个人来爬山?累死了都没人管啊。”夏弥撇撇嘴。
“只有一个人啊。”路明非说:“那时候,挺喜欢爬到这种高的地方。”
“看风景?”
“不全是。”路明非停顿了一下:“就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下面。看着那些房子,那些街道,那些象蚂蚁一样小的车和人。”
“真的喜欢吗?”夏弥嘟了嘟嘴:“你说的时候不象喜欢的样子啊。”
“那或许就是习惯这样吧。”路明非想了想。
“但是这么看久了又觉得————自己变得更加透明了。哈,虽然我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
“那现在呢?”她忽然问。
“现在?”路明非转头看她。
“现在你也站在这里啊,还觉得透明吗?”夏弥问,亮晶晶的眼睛弯着:“有没有因为我这个美少女太过光芒万丈,导致你晦暗的影子更加没存在感了?”
“那倒没有,毕竟你吵得跟拖拉机犁地似的。”路明非回得毫不尤豫:“你知道拖拉机吗,哒哒哒哒哒哒————”
“你!”
“所以算是负负得正了吧?”
“啧————”夏弥先是一恼,随即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哎————你这算认可我是美少女是吧?”
“哇,这种刁钻的挽尊角度你都能找到,”路明非作惊讶状:“我认可你的狡猾了。”
“路明非!我把你推下去都死无对证你信吗!”
“你舍得吗,我没了你吃什么?”
“就你一个富二代啊,我好闺蜜晓樯也能养我,我随便吃—唔————”
“恩?”
“烦死你了,一天天就知道气人!”
“哈————我的我的,”路明非见好就收地放缓语气:“我的意思是在认可你美少女的基础上,觉得你很聪明。”
”
,“哼。”
夏弥扭过头去不看他,继续看风景,但耳朵尖还是红红的。
路明非也继续看风景,看了会儿忽然夸张地张开双手,呻吟道:“啊—不透明的感觉真好啊!”
“神经病。”夏弥咕哝。
路明非带着笑意瞥了夏弥一眼,然后继续看着城市,不知不觉眼神又放空了。
夏弥回瞪了路明非一眼,然后时不时偷偷看他,看见那逐渐放空的眼睛时,嘴角也渐渐平了。
两人都沉默着,只有风声在耳边盘旋。
山顶的温度明显比下面低,站久了,寒意开始从脚底往上爬。
路明非正准备说“差不多该下去了”,忽然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去。
夏弥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栏杆上滑下来,悄悄地、有些尤豫地,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
她的手指纤细,指尖冰凉,握得并不紧,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好象随时准备抽走。
路明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那一点冰凉的触感。
夏弥也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前方,侧脸对着他,睫毛轻轻颤动着。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路明非同学————”
“恩?”
“我不是来和你一起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这点你最好搞清楚。”
“是么?”路明非垂下眼。
“路明非同学,我是想和你一起下山。”夏弥接着说。
“————?
路明非快速眨眨眼,转头去看夏弥。
夏弥的脸更红了,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飞快地补充道:“山顶待太久会很冷的!”
“你————不是不怕冷吗?”路明非有点语塞,下意识问着熟悉的问题。
“我演技好呀!笨!”夏弥理直气壮地,也作出了熟悉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