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见郑邵这般作态,郑秋那两道目光如冰刃般剐来,心下暗道不好。
他自知躲不过这场风波,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郑邵面前,压低声音急道:“神婆!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啊——!”郑邵闻言,纤手掩口,一双杏眼霎时蒙上水雾,那模样端的委屈至极,“你……你那夜陪我看月亮的时候,还唤人家小甜甜,怎的今日便换了副面孔,竟叫起神婆来了!”
说着,两行清泪恰到好处地滑落粉腮,当真我见犹怜。
杨炯听得“小甜甜”三字,头皮一阵发麻,连连摆手道:“哇!你不是吧!这般肉麻话也说得出口,你也不嫌牙酸!”
“怎的是肉麻话?”郑邵抽出帕子拭泪,眼波却从帕子边缘偷瞟杨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那夜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话音未落,只听“锵”的一声清响,郑女王手中长刀往地上一顿,凤目圆睁,厉声喝道:“小子!当着我的面还敢欺负我家清渰?真当老娘手中这口刀是摆设不成!”
杨炯心下一凛,忙退后半步,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行章见过姨娘。方才言语唐突,还望姨娘恕罪。”
郑女王上下打量他半晌,但见这少年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眉宇间带着三分惫懒,可举止间自有股洒脱气度,倒比当年杨文和更多几分俊逸。
她心下暗叹,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嗯,模样倒比你爹年轻时周正些。难怪能惹出这许多风流债来!”
杨炯闻言,不慌不忙直起身,含笑道:“长辈教诲,自是金玉良言,便是指责,行章也只当是疼爱,断不敢有半分怨怼。”
“哟!”郑女王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笑,眼波流转间,依稀可见当年关中第一美人的风韵,“你小子这张嘴,倒比你爹会说话多了!难怪能哄得姑娘家团团转。”
说着,她斜睨了杨文和一眼,轻哼道:“当年某人若有你一半机灵,也不至于……”
话到此处,她蓦地收声,转身便往正厅走去,月白锦袍在风中翻飞,声音随风飘来:“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都进来吧,杵在院里像什么话!”
杨文和面露尴尬之色,与谢南对视一眼,轻叹一声,摆手示意众人跟上。
谢南抚着小腹,狠狠瞪了杨炯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回头再跟你算账!
杨炯缩了缩脖子,待父母长辈都进了正厅,这才快步走到郑邵身侧,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如何?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才罢休?”
郑邵此时已收起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扬起下巴,得意道:“简单呀,把我那宝贝还我,再当众给我赔个不是,这事便算了了。”
杨炯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手已探入怀中要取那件惹祸的肚兜。
谁知郑邵却如游鱼般绕到他身前,故作惊讶地掩口道:“呀!你竟真贴身带着?这般喜欢么?”
杨炯动作一僵,连忙收手,面上涨得通红,怒道:“胡说什么!我昨夜回来便赶上内子生产,今晨又遇着你这事,哪来得及换衣裳!”
郑邵闻言一怔,眼中狡黠之色褪去几分,垂下眼帘,声音也软了下来:“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此番来得匆忙,未备贺礼。待你后日大婚,我定补份厚礼给你孩儿。”
“不必了!”杨炯甩袖道,“你不给我添乱,我便谢天谢地了!”
郑邵抬眸看他,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你……你就这般怕我?”
杨炯正色道:“我不是怕你,是不想让我家杕韵生气。你们之间的旧怨,我多少听过些。”
“她跟你说什么了?”郑邵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语气也冷了三分。
“她说你小时候顽劣,常使些手段捉弄她。”杨炯如实道,“踩狗屎、落冰河、淋暴雨……这般行径,难怪她至今耿耿于怀。”
郑邵闻言,俏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双杏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就只说这些?怎不说说她如何欺辱我的?!”
她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我是泼过油、引过狗、断过栏杆、换过伞!可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快如连珠:“那年族学考《周易》,我苦读三日,自以为能压她一头。谁知考校那日,她当着全族子弟的面,笑问我‘你既精于卜算,可知今日先生会考哪一卦?’
我那时年少气盛,便说‘自然是乾卦’。
她当即抚掌大笑,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可听清了,郑邵说今日必考乾卦。若是不中,可见她平日那些卦象,不过是唬人的把戏罢了!’”
郑邵说到这里,眼圈已红了:“结果先生考的竟是坤卦!满堂哄笑,我羞得无地自容。后来才知,她早买通了先生身边小童,提前看了考题!”
杨炯听得目瞪口呆。
郑邵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道:“还有一回,我精心卜了一卦,算出三日后城西杏花林有异宝出世。我偷偷告诉了几个要好的姐妹,约好同去寻宝。
你猜怎么着?
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竟提前一夜带着仆从将那片林子翻了个遍,当真寻到一枚前朝玉佩。
第二日我们兴冲冲赶去,只见她端坐亭中,把玩着那玉佩,笑盈盈道‘你卦象真准,可惜手慢了些’。那几个姐妹从此再不与我亲近,说我卦虽准,却无福消受!”
“最可气的是那年上巳节!”郑邵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了哽咽,“各房姐妹相约作诗,我苦思冥想得了两句‘春水绿如蓝,柳絮飞还住’。
她在一旁听了,嗤笑道‘你这诗,倒应了那句俗语——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若我替你续两句:卜卦常失算,空负才女名’!
满堂哄笑,我气得三日未进食!”
她抬起泪眼,死死盯住杨炯:“这些事,她可曾与你说过?她是不是只说她如何可怜,如何被我欺负?
却不说她自己如何仗着过目不忘、才思敏捷,处处压我一头,让我在族中抬不起脸面?!”
杨炯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虽知郑秋性子骄傲,却不曾想她年少时竟也这般锋芒毕露。
郑邵见他迟疑,抬脚便朝他小腿踢去。
杨炯下意识闪开,她却因用力过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杨炯忙伸手去扶,却被她狠狠推开。
“你等着!”郑邵稳住身形,狠狠瞪了他一眼,“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说罢,一甩云袖,转身便往正厅去了。
杨炯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心下却对这两姐妹的恩怨多了几分理解。
待他步入正厅时,只见屋内已是济济一堂。
正东首主位上,杨文和与谢南并肩而坐。
西首客位,郑女王端坐太师椅中,手中茶盏轻抿,姿态从容,仿佛方才在院中与人刀剑相向的并非是她。郑邵挨着她坐下,低眉顺眼,又恢复了那副乖巧模样。
下首两边,陆萱、叶枝、杨渝等儿媳依次而坐。郑秋独坐左侧首位,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杨炯本想坐到郑秋身侧,谁知刚走近,便被她一记眼刀逼退。那目光冷如寒冰,刺得他脊背发凉。
他只得讪讪一笑,转身挨着陆萱坐下,恰与对面的郑邵成了个眼对眼的局面。
杨文和见人都到齐了,清了清嗓子,方要开口,却听郑女王先声夺人:“杕韵。”
她放下茶盏,目光如电射向郑秋:“你既知我来了金陵,为何不来拜见?非要等我上门寻你?”
郑秋抬眸,不卑不亢:“知道!只是大婚在即,诸事繁忙,未得空闲。”
“未得空闲?”郑邵适时接话,声音软糯,话却锋利,“妹妹如今是大华第一女夫子,名动天下,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俗人了。记得小时候在族学,你便常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来如今我们这些燕雀,更入不得你眼了。”
郑秋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过谦了。若论卜算推演、机关算计,你才是行家里手。我这点微末本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哪比得上你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妹妹这话我可不敢当。”郑邵掩口轻笑,“我那些雕虫小技,不过是闺中嬉戏。哪像你,十三岁便作《女诫新解》,驳倒当世大儒;十五岁一篇《治国策》,连先帝都拍案叫绝。这般才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便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你何必自贬?”郑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我记得你十岁时便能为族人卜算吉凶,十二岁便推演出城南地动,救了多少人性命。这般神通,岂是死读书能比的?”
郑邵笑容微僵,随即又展颜道:“说起地动,我倒想起一桩旧事。那年地动前三月,我曾卜出一卦,显示‘坤舆不稳,龙脉有异’。我禀告族长,却无人肯信。唯有你……”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当时怎么说来着?哦,是了,你说‘邵姐年纪小,被些江湖术士骗了也不稀奇。这地动之说,自有钦天监操心,咱们闺阁女子,还是多读些《女则》《女训》才是正理’。”
郑秋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面上却依旧从容:“年幼无知,妄议天机,本就不该。我劝你谨守本分,有何不对?”
“好一个谨守本分!”郑邵轻笑,“那妹妹当年故意借我的名字,给江南才子柳文远写信,害我被人耻笑,这又算不算谨守本分?”
“什么?”郑秋眸光一凛。
“妹妹忘了?”郑邵故作惊讶,“那年诗会,柳公子赠我诗笺,我早说过无意男女之事,那日可只有你瞧见了。
第二日,满城都在传,说我郑邵不知廉耻,主动给外男写情诗。那诗笺上的字迹,与我的有八分像,可内容却露骨得很,你说说看,不是你还是谁?”
郑秋放下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在静室中格外刺耳:“无凭无据的话,你还是慎言为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郑邵冷冷道。
两人这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听得满座之人目瞪口呆。
杨文和与谢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之色,这哪里是来讨说法的?分明是借题发挥,要清算旧怨来了!
杨文和轻咳一声,打断二人:“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如今你们都已长大成人,该有些气度才是。”
说着,他转向杨炯,使了个眼色:“行章,这是你惹出的风波,你自己说该如何处置?”
杨炯会意,起身走到厅中,先对郑女王深施一礼:“姨娘远道而来,行章未曾远迎,已是失礼。今日又因行章之故,让姨娘劳神动气,行章更是罪该万死。”
郑女王摆摆手:“少说这些虚的。我只问你,你与邵儿之事,你待如何?”
杨炯直起身,不慌不忙道:“行章与郑姑娘之间,实是误会一场。那夜行章确有冒犯,在此向郑姑娘赔罪。”
说着,朝郑邵拱手一揖。
郑邵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杨炯继续道:“然行章与杕韵大婚在即,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章对杕韵之心,天地可鉴,断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郑姑娘若觉行章有错,行章愿受任何责罚。只求莫因此事,伤了郑杨两家的和气,也莫让杕韵与郑姑娘的姐妹之情,再添新痕。”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错,又表明了对郑秋的心迹,更将此事拔高到两族关系的高度。
郑女王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本就不是真来闹事的,不过是想借这个由头,与郑秋和杨家重修旧好。
如今见杨炯如此识大体,心下更是满意。她这侄女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今日这般闹腾,多半是旧怨未消,借机发泄罢了。
当即,郑女王刚要开口借坡下驴,却听郑邵幽幽道:“这话说得漂亮,可你便眼看着她如此欺负我?”
杨炯转身看向郑邵,正色道:“郑姑娘,杕韵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若有错,我自会规劝。但今日之事实因我而起,若要怪罪,只管冲我来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柔:“后日便是大婚之期,郑姑娘若能赏光前来,行章与杕韵自然感谢。”
这话说得巧妙,既维护了郑秋,又给了郑邵台阶,更点明了“大婚”这个主题。
陆萱适时起身,笑盈盈道:“眼看天色将晚,姨娘一路劳顿,不如先用晚膳?厨房新进了些太湖菱角,正嫩着,我让他们做了菱角羹,最是清甜爽口。”
郑女王顺势起身,笑道:“难为你有心。既如此,便叨扰了。”
郑秋冷冷瞥了郑邵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厅外走去。
杨炯朝众人拱了拱手,匆匆追了出去。
长廊曲折,暮色渐浓。
郑秋走得极快,云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杨炯跟在她身后,连唤数声“杕韵”,她却恍若未闻。
行至花园月洞门前,郑秋倏然止步,却不回头,只冷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不去陪你的小甜甜?”
杨炯忙上前拉住她衣袖,苦笑道:“我的好娘子,你明知那都是她的混话,何苦当真?”
郑秋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
暮色中,她面容清冷如月,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我且问你,那夜你与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炯知瞒不过,只得将那夜之事细细道来,只是将撕画赌斗、夺人肚兜等节略去不提,只说郑邵跟踪自己,自己为免她胡说,略施小计将她唬走了。
郑秋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忽然轻笑一声:“你倒是会避重就轻。”她凑近一步,仰脸看他,吐气如兰,“你袖中那方月白的绸缎,是何处来的?”
杨炯浑身一僵,暗道不好,方才与郑邵拉扯时,那肚兜一角竟从袖中滑了出来。
郑秋伸手探入他袖中,轻轻一扯,那件绣工精巧的肚兜便落入她手中。她拎着那轻飘飘的绸缎,在暮色中微微晃动,唇边笑意渐冷:“杨炯,我看你是活够了!”
杨炯刚要分辩,忽闻得一阵娇音破空而来,恰似莺啼燕啭,却带着三分轻佻:“唉哟!早劝你行事小心些,偏说什么‘无痕不欢’……这下可好……”
语未尽,满园寂然,温骤降,气愈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