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细思!自有史以来,地方士绅、乡贤宗族,何曾只是坐拥田产、食利自肥之辈?”
“我等,乃朝廷与黎庶之间之桥梁,维系一方太平之砥柱!”
徐知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控诉,“朝廷赋税之征收,若无我等代为操持,如何能确保颗粒归仓,国用不乏?”
“地方水利之兴修,道路之铺设,义仓之设立,学堂之教化,乃至灾荒之年赈济饥民,哪一样不是我等士绅大户出钱出力?”
“我等之田产,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那是无数佃户长工赖以养家活命之所依!是维系地方百业兴盛、市井繁荣之源泉!”
“我等所收租赋,十之八九或用于完纳朝廷赋税,或用于修桥补路、兴办教育,反哺乡梓!”
“我等,便是万千黎民衣食所系、秩序所托之基石!”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几案,震得茶盏当啷作响,脸上涌起一股激愤的潮红,“如今,那篡国逆贼陈策,竟欲以雷霆手段,将这一切尽数收归其手!”
“他口称新朝非一家一姓之汉,乃天下万民共尊共守之汉,实则行的是竭泽而渔的暴政!”
“试问,一旦土地尽归皇家,谁来替朝廷牧民?”
“谁来为百姓代言?”
“地方事务,莫非事事皆要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子’亲裁?地方兴革,难道只靠他那从北疆带来的不知礼数的粗鄙武夫?”
“此非新政!”
“此乃乱政!”
“此乃亡天下之道!”
徐知节字字如刀,将为官四十载的诡辩之才发挥到了极致,“他收走的,是我等的土地?”
“不!是江南数百万黎庶的生计保障!是千百年来维系地方民生有序的纽带!他是在亲手摧毁自耕农与佃户赖以为生的体系,是在动摇社稷之根基!”
“此举必将导致官府与百姓离心离德,地方治理彻底崩坏!”
“流民遍地,江南富庶之地,倾刻间便要化作人间炼狱!此乃倾复社稷,祸乱天下之始!”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电,扫视着被他的话语点燃了同仇敌忾之心的士绅们,最后,将调子提到了最高处:
“江南,乃天下财赋之重地!是文华礼乐之渊薮!自古便是国之命脉,文脉所系!”
“我江南士林,向以忠义立身,以守护桑梓为己任!”
“岂能坐视一个靠阴谋纂位、行此倒行逆施之举的逆贼,如此肆意践踏我江南百千年之秩序,祸乱我江南万民之生计?!”
“今日在座诸位,皆是我江南的脊梁,是这方水土的守护者,我等,绝对不能答应!”
徐知节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瞬间尤如烈火烹油。
“徐公高义!句句肺腑!”
“正是如此!那陈策就是窃国大盗,行的是亡天下之道!”
“徐老,我等唯您马首是瞻!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对!徐老,您吩咐吧!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护江南安宁?”
一时间群情激愤,众人纷纷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主位上的徐知节,等待他的指令。
徐知节双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诸位贤达稍安勿躁。”
“值此危难之际,我等江南士绅,务须摒弃门户之见,同舟共济,抱成一团,方能成事!”
他环视全场,目光锐利,“无论靖安司如何恐吓,关于田亩地契之事,我等一律不予配合!”
“就说帐簿遗失,田界不清,需要时间整理!”
“能拖则拖,能拒则拒!”
“切记,法不责众!”
“只要我们所有人步调一致,那陈策难道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都杀了不成?”
“光是我们抱团还不够!”
“要发动我们各自掌握的力量,宗族、乡老、管事、佃户头目,乃至城中的商贩走卒!”
“把其中利害关节,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们听!”
“告诉他们,这新政是要把他们所熟悉的江南乡贤体系连根拔起,是要让官府直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是要断了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租佃之路!”
“告诉他们,一旦土地全归了皇帝,赋税徭役只会更重,官府胥吏只会更加如狼似虎,绝不会象我们这些东家一样体恤他们!”
“要让乡野市井都传遍一个声音——陈策是暴君!新政是暴政!它要毁掉的是整个江南!”
“只要我们能把江南的民心搅动起来,让这千万黎庶都对新朝心生疑虑,甚至恐惧抗拒,那这江南,就成了一个铁桶!”
“他陈策纵有雄兵,难道还能把整个江南的百姓都杀光?”
“他若敢强行推行,必定激起民变!届时,他这窃来的皇位,还能坐得稳吗?!”
“此言在理!”
“徐老此计釜底抽薪!”
“对!发动百姓!让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他们着想的人!”
“只要我们江南上下一条心,铁板一块,看那陈策如何下手!看他的土地之策如何推行!”
堂内众人摩拳擦掌。
然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就在这满堂激昂之际,在他们身侧不足两丈之遥的空气里,两道几乎完全透明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静静地伫立着。
两名天听卫各持一毛笔,在手中的册子上飞快记录着。
将谁参加了此次密议、谁说了什么话、徐知节所说计划的关键时间地点等都一一详尽记下。
密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徐知节将几个方案细化了一下,眼看夜色已深,众人虽情绪高涨,但也知不能久留,以免引起靖安司的注意,便纷纷起身告辞。
“诸位,今日之议,关乎身家性命,务必守口如瓶,依计行事!”徐知节最后郑重叮嘱。
“徐老放心!”
“我等明白!”
众人拱手作别,鱼贯而出。
就在这散场的人流中,一位身着锦袍、圆圆滚滚的江南布商,并未立刻登上自家的马车。
他快走几步,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刚走出大门的临安米业巨贾田守仁、丝绸大户郑知,以及另一位以船运起家的乡绅孙承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