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沟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冰雪刚刚消融，山坡上就迫不及待地钻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嫩绿。许峰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小撮黑土，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让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七八岁大的许援朝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手里高高举着一截绿油油的东西，献宝似的递到许峰面前。
“野葱？”许峰接过来，笑了，“行啊小子，鼻子够灵的。走，回家让你娘晚上给你烙野葱饼吃。”
“好耶！”许援朝欢呼雀?1?1，又一溜烟跑远了。
许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几年，他带着村民们搞的“分段育秧、精耕密植”法，让老河沟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村里家家户户的粮仓都装得满满当当，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村里人都喊他“许大拿”，有什么拿不准的事，都爱找他商量。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踏实，安稳，像脚下这片黑土地一样，让人心安。
回到家，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林雪正在院子里晾晒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草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皓白的手臂。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到许峰，眉眼弯弯。
“回来了。”许峰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簸箕，“我跟你说，援朝那小子，现在就是个小狗鼻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野葱味儿。”
林雪被他逗笑了，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你才是狗鼻子，我这药都快熬好了，你才闻着味儿回来。”
两人正说着话，村支书老孙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脑门上全是汗。
“许大拿！不好了！出事了！”
许峰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问：“孙叔，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县里……县里来人了！”老孙头喘着粗气，指着村口的方向，“说是工作组，来……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割什么？”许峰皱起了眉。
“就是不让搞副业！说咱们村养的那些鸡鸭，种的那些菜，都是资本主义！要……要全部充公！”老孙头急得直跺脚，“他们已经到王二麻子家了，把他家刚要下蛋的十几只老母鸡全给抓了！王二麻子媳妇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许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老河沟地处偏远，山多地少，光靠种那点水稻，也就能混个温饱。这几年，正是在他的鼓励下，家家户户才在房前屋后开辟了菜园，养了鸡鸭，日子才渐渐宽裕起来。这些鸡鸭，下的蛋，换来的油盐酱醋，是孩子们嘴里的那点荤腥，是老人们身上添的那件棉衣。现在，一句“资本主义尾巴”，就要把这一切都割掉？
“我去看看。”许峰说着就要往外走。
“许峰！”林雪拉住了他，眼神里透着担忧，“你别冲动。”她太了解他了，这个男人骨子里那股劲儿，平时都藏在温和的笑容下面，可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就会像出鞘的利剑。
许峰回头，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却异常坚定：“放心，我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我就是去跟他们讲讲道理。”
他快步走到村口，远远就看到王二麻子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几个穿着中山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正把一只只扑腾挣扎的老母鸡往麻袋里塞。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干部，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村民们训话。
“同志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件事的严峻性！不要被一时的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这些私自养殖的家禽，就是滋生资本主义思想的温床！今天，我们工作组就是要帮助大家，割掉这条腐朽的尾巴，走上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
王二麻子的媳妇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我家留着给孩子换学费的鸡啊！作孽啊！”
周围的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
许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同志，请等一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沸腾的油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那个戴眼镜的干部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着许峰，语气带着几分倨傲：“你是什么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叫许峰，是这个村的村民。”许峰不卑不亢地看着他，“我想请问一下，我们农民在自己的院子里养几只鸡，种几棵菜，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
“哼，看来你的思想觉悟很有问题嘛！”眼镜干部冷笑一声，“中央的文件精神你学习过没有？要杜绝一切形式的单干风！你们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小农经济思想作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中央的文件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是让大家饿肚子。”许峰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我们老河沟人多地少，光靠集体分配的口粮，只能勉强糊口。养几只鸡，下的蛋能给孩子补充点营养，也能换点钱买油盐。这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难道让大家都饿着肚子，勒紧裤腰带，才是社会主义？”
这番话，说到了所有村民的心坎里。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许大拿说得对！”
“我们养鸡又没碍着谁！”
“不能把我们的鸡抓走！”
眼镜干部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当面顶撞他，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引得村民们群情激奋。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指着许峰：“你这是在煽动群众，对抗组织！我告诉你，这是原则问题！今天这条尾巴，我们割定了！”
他说着，对身边两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把他给我控制起来！我看他是别有用心的破坏分子！”
那两个年轻人立刻气势汹汹地朝许峰逼了过来。
村民们一下子炸了锅，纷纷往前涌，将许峰护在身后。
“你们敢动许大拿试试！”
“谁敢动他，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王老虎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的王小虎，更是直接抄起了墙角的扁担，瞪着牛眼，活像他爹当年的模样。
场面，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
林雪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刚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中药。
她没有看那些工作组的人，而是径直走到那个瘫坐在地上的王二麻子媳妇面前，将她扶了起来。
“嫂子，起来。地上凉。”她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这是安神的汤药，喝了，心里能舒坦点。”
王二麻子媳妇愣愣地看着她，接过药碗，滚烫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雪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个眼镜干部和他的手下。她的眼神很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仿佛能看透人心。
“几位同志，从县里过来，辛苦了。”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你们说要割资本一主义尾巴，要带领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个我们拥护。不过，我想请问这位领导一个问题。”
眼镜干部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强撑着说道：“什么问题？”
“去年秋天，县里号召大炼钢铁，把我们村里做饭的铁锅都收走了。今年春天，县里又让我们把水稻改种高粱，说高粱产量高。结果呢？高粱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水土，几乎绝收。现在，我们连煮饭的锅都没有，地里的粮食也指望不上。你们现在再把我们最后这点活路也给断了，这是想让我们老河沟的几百口人，都活活饿死吗？”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围的村民们，想起去年冬天家家户户用瓦罐煮饭、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眼圈都红了。
眼镜干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但这是上面的政策，他只是执行者。此刻被林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开伤疤，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你……你这是在攻击党的政策！你这是在散播负面情绪！”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林雪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医生治病，要对症下药。你们是来帮助我们农民的，更应该了解我们的实际情况。如果所谓的‘共同富裕’，就是让我们所有人都变得一样穷，那这样的‘富裕’，我们不要。”
她说完，不再理会那个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的干部，转身对村民们说：“乡亲们，都先回去。我相信，党和政府，不会看着我们饿肚子的。”
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力量。村民们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听了她的话，渐渐散开了。
许峰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默契的赞许。
眼镜干部看着散去的人群，又看了看许峰和林雪，知道今天这事是办不下去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撂下一句狠话：“你们两个，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便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把已经装进麻袋的鸡又放了出来，开车走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许峰和林雪都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当天晚上，许峰和林雪坐在灯下，相对无言。
“他们会回来报复的。”许峰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林雪正在给援朝缝补一件磨破了手肘的旧衣服，头也没抬。
“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许峰的声音有些沉重。他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片他亲手开垦的土地，舍不得这些淳朴的乡亲。
林雪手上的针线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灯光下丈夫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许峰，”她轻声说，“当年在朝鲜，枪林弹雨我们都闯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几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小角色，你怕了？”
许峰一愣，随即苦笑：“我不是怕。我是怕给你和孩子惹麻烦。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不是躲出来的，是争取来的。”林雪放下手里的针线，握住他的手，“如果我们今天退了，明天他们就能把我们的房子也收走。我们走了，老河沟的乡亲们怎么办？他们也会被逼得走投无路。我们不能走。”
许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熟悉的、不曾被岁月磨灭分毫的坚毅，心中那点动摇瞬间烟消云散。
是啊，他的妻子，从来就不是一朵需要庇护的娇花。她是一棵松，一枝梅，永远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好。”他反手握紧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