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莫斯科。
深秋的寒风,已经带上了西伯利亚的凛冽。
许峰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站在红场上,看着克里姆林宫那标志性的红色尖顶。这身衣服是林雪亲手为他做的,料子普通,但针脚细密。
十年。
他和林雪的儿子许援朝,已经能扛着小木枪在村里的稻田里冲锋陷阵了。老河沟的日子,平静得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河。
若不是一个月前,一封通过特殊渠道、辗转送到他手上的信,他或许会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在那片黑土地上,和镰刀、稻穗打一辈子交道。
信上的字迹,是熟悉的、带着锋芒的俄文。
内容很简单。
“蕾娜塔十八岁了。她想见你。”
落款,伊莉莎。
许峰按照信上的地址,来到一栋位于列宁山附近的公寓楼前。这里是苏联高级干部的住宅区,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
他递上自己的证件——一本印着农业专家身份的普通护照。哨兵核对名单后,一个眼神,放行。
许峰走到三楼的一扇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开了。
开门的是伊莉莎。
她穿着一身克格勃上校的制服,剪裁合体,肩上的金色绶带和勋章,在走廊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几道细纹,却让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当年的火爆与锐气,已然被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和沉静所取代。
两人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十年。
“你晚了五分钟。”伊莉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从龙国到这里,火车开了六天。”许峰的回答同样平静。
伊莉莎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原状。她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许峰。
那是一个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她有着和伊莉莎一样的蓝色眼眸,但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和那东方人特有的、柔和的脸部轮廓,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aa, эto tot caыn дrдr n3 kntar, o koo tы гoвopnлa?”
(妈妈,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从龙国来的叔叔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好奇。
许峰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少女的脸上。
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任何证明。
血脉的共鸣,是比雷达更精准、更霸道的感知。
万用雷达在他脑海中轰然开启,那代表着至亲血缘的金色光晕,将少女和自己紧紧连接在一起,强烈得让他灵魂都在震颤。
伊莉莎看着许峰的反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紧张,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为人母的骄傲。
她将手轻轻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转向许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蕾娜塔,过来。”
“叫父亲。”
“轰!”
许峰的脑海,仿佛被一颗重磅炸弹引爆。
尽管早已猜到,但当这两个字从伊莉莎口中说出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这个经历过无数生死、早已心如磐石的男人,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
蕾娜塔。
他的女儿。
少女显然也被自己母亲这石破天惊的介绍给惊呆了。她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许峰,又看看伊莉莎,小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是龙国的一位英雄,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执行着一项伟大的任务。
她幻想过无数次父亲的模样,高大的,威严的,像画报上的那些苏联元帅。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朴素,气质平和,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古井。除了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和英雄这个词,似乎沾不上边。
“你你真是我爸爸?”蕾娜塔鼓起勇气,用有些生涩的中文问道。
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俄语口音,但吐字清晰。
许峰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少女平视。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字,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说出口。
成人礼的晚宴,简单而又温馨。
餐桌上只有三个人。
蕾娜塔显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像一只好奇的小鸟,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爸爸,龙国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种地?”
“你真的是英雄吗?你打过鹰酱人吗?”
“妈妈说你很厉害,比克格勃最厉害的特工都厉害,是真的吗?”
许峰耐心地一一回答。他讲老河沟的稻田,讲黑土地上的炊烟,讲他还有一个叫援朝的儿子,喜欢在田埂上抓蜻蜓。
他没有讲战争,没有讲杀戮,没有讲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伊莉莎坐在一旁,安静地切着牛排,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对正在笨拙地熟悉着彼此的父女。
晚宴后,伊莉莎带着许峰和蕾娜塔,来到一座巨大的烈士陵园。
新圣女公墓。
这里安葬着无数为苏维埃献出生命的英雄。
伊莉莎没有带他们去看那些名人的墓碑,而是径直走到陵园深处,一片相对肃穆的区域。
这里的墓碑,大多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五角星和一串数字。
“这里,安葬着在东方战场牺牲的同志。”伊莉莎的声音低沉,“有在满洲里牺牲的,有在朝鲜战场牺牲的,还有很多,牺牲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战线上。”
她停在一座无名烈士纪念碑前。
纪念碑上,刻着一行字:“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伊莉莎脱下军帽,整了整军容,神情肃穆。
她转头看向蕾娜塔,沉声说道:“蕾娜塔,记住这里。记住这些人。你的血管里,流着两个伟大国家的血液。你的父亲,是龙国的英雄。你的母亲,是苏维埃的战士。我们脚下的和平,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
蕾娜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庄重。
伊莉莎深吸一口气,面对着纪念碑,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一个克格勃上校,向无数牺牲的战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许峰站在她身边,看着那冰冷的石碑,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年轻而又坚毅的脸。有抗联的兄弟,有志愿军的战士,也有那些在西伯利亚和他并肩作战过的苏联士兵。
十年农夫,十年沉寂。
但那份属于战士的血性与记忆,从未褪色。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举至眉间。
他的动作,没有伊莉莎那么标准,却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属于百战老兵的厚重与沧桑。
一个龙国的农民,一个昔日的传奇,向所有为理想而牺牲的同志,敬礼。
夕阳的余晖,将父女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个世界,并不像老河沟的田埂那样宁静,许峰。”
伊莉莎放下手,却没有转身,声音冷得像墓园里的石头。
“过去的幽灵,正在醒来。不只是在东京,在华盛顿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她终于转过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像两把出鞘的利刃,直刺许峰的内心。
“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
“更重要的,他们知道了她的存在。”
伊莉莎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好奇地看着墓碑上文字的蕾娜塔。
“为了得到你脑子里的东西,也为了报复当年你做过的一切。”
“他们,正在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