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势稍歇。
鸡鸣坡黑风骏中军大帐内,负责粮草的军需官老马跪在地上,手里捧着账本哭诉。
“王爷,没米了。”
“昨夜清点,干粮只剩下最后的三百石,而且因为受潮,这三百石里还得有一半是发霉的,若是按照现在的配给,顶多还能撑三天。”
此话一出,帐内一片死寂。
这意味着三天之后,不用刘昱来攻,这五万虎狼之师就会因粮草问题而发生动乱。
“更要命的是”老马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营地外头,围满了人。”
“什么人?”裴元虎嗡声问道。
“流民。”老马苦笑,“刘昱掘了白马堤,大水淹了三个县。那些还没被淹死的老百姓,看着咱们这儿地势高,又竖着大旗,都往咱们这儿爬。”
“现在外头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两三万张嘴,都在都在求咱们给口饭吃。”
李无忌把战刀拍在桌案上,霍然起身。
“赶走!”
这位向来沉稳的将领,此刻眼中透着一股冷酷的决绝。
“主公,慈不掌兵。咱们自己的弟兄都要饿死了,哪还有余粮去喂那些流民?刘昱这招太阴损了!”
“传令下去,在营地外围拉起警戒线。谁敢靠近一步,杀无赦!”
“老李!”裴元虎急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那是老百姓啊!咱们黑风军起兵的时候咋说的?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吗?现在拿刀砍他们?这事儿俺老裴干不出来!”
“干不出来也得干!”李无忌转头盯着裴元虎,“咱们要是饿死了,谁去打刘昱?谁去救更多的百姓?这叫丢车保帅!”
两人争执不下,帐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一直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的秦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他在那张行军地图上,刚刚勾勒完最后一笔金陵城的轮廓。
“吵够了吗?”
秦风的声音并不高,却让两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摆,迈步向帐外走去。
“走吧,随我去看看。”
营地边缘,一道简易的木栅栏将军营跟外界隔开。
泥泞的斜坡上,挤满了衣不蔽体的人。
老人、妇人、孩子
像是一群被雨水打湿的鹌鹑,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他们没有冲击营地,因为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秦风等人走出来,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无数双枯瘦的手伸了出来。
“军爷行行好给口泔水喝吧”
“孩子三天没吃了救救孩子”
“听说你们黑风军为百姓着想,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
李无忌的手按在刀柄上,侧过头,不忍再看。
裴元虎咬着嘴唇,眼眶泛红。
秦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刘昱这一手,确实毒。
如果不救,黑风军仁义之师的名头就毁了,军心也会散。
如果救,这点粮食根本不够,大军随时会崩溃。
这,是一个死局。
但,秦风从来不信死局。
“老马。”秦风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流民身上。
“属下在。”
“起锅,烧火。”秦风淡淡道,“把那三百石粮食,全拿出来。再把咱们仅剩的肉干,全都切碎了放进去。熬粥,给大家先吃一顿吧。”
“什么?”李无忌大惊失色,几步跨到秦风面前,“主公,万万不可!那是全军最后的口粮!全都散了,咱们吃什么?明天刘昱要是打过来怎么办?”
“主公三思啊!”周围的偏将也纷纷跪下。
秦风转过身,看着这一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无忌,你错了。”秦风指了指栅栏外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你以为我们在和谁打仗?是和刘昱吗?不,我们是在和这世道打仗。”
“如果是为了赢,我可以让你们杀光这些人。但杀光了他们,赢了天下又有什么用?我们和刘昱,又有什么分别?”
“粮食没了,可以抢刘昱的,可以去山里挖野菜,甚至可以杀战马。但如果民心没了,,咱们这支队伍,就真的散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将的阻拦,径直走到栅栏前,亲手拔掉了那一根根拒马桩。
“都进来。”秦风对着那些吓傻了的流民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别怕,有我秦风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
半个时辰后。
几十口大锅架了起来,滚烫的肉粥香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
流民们捧着破碗,狼吞虎咽,不少人一边喝一边流泪。
秦风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刚准备好的文书。
那是他趁老马熬粥时,在帐中思考的破局之策。
“乡亲们!”秦风运气丹田,声音在鸡鸣坡上空回荡。
流民们纷纷停下动作,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我知道,你们恨。恨这老天爷不开眼,更恨刘昱那个畜生掘了堤,毁了你们的家,淹了你们的地!”
提到刘昱,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泣和咒骂声。
“家没了,可以再建。地淹了,水总会退!”
“刘昱在金陵杀了顾家、陆家,杀了江南所有的世家大族!现在,那些原本属于世家老爷们的上万顷良田,那些从来不让你们染指的肥沃土地,全都成了无主之物!”
“我,秦风,今天在这里立誓!”
“这是《江南平土令》!”
“凡是今日在此的乡亲,无论男女老幼,按人头算!每人五亩上好的水田!这是地契,我现在就发给你们!”
“这地,以后就是你们的命根子!不用交租,不用纳粮!世世代代,传给子孙!”
轰——!
这番话,比刚才的肉粥还要滚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他们分土地?
而且是那些平时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世家良田?
“王爷您、您说的是真的?”一个老农颤巍巍地站起来,“那些地还在水里泡着呢”
“水退了,地就在那儿跑不了!”秦风斩钉截铁,“我黑风军还在,这地契就是铁打的!谁敢抢,我砍他的头!”
说完,秦风让书吏当场分发那些盖了大印的空头支票。
这在兵法上叫画饼,但在政治上,这叫确权。
这就是秦风的阳谋。
他把原本属于刘昱和世家的利益,直接透支给了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
从这一刻起,这些流民不再是累赘。
他们成了这片土地的股东。
想要拿到地,想要过上好日子,他们就必须祈祷黑风军赢,必须帮着黑风军打进金陵城!
“秦王万岁!”
“咱们有地了!咱们有活路了!”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数万流民齐刷刷地跪倒在泥浆里。
李无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主公的高明之处。
用几百石粮食,买了数万颗死心塌地的人心!
“报——!”斥候来报,“主公,水开始退了!但是通往金陵的官道全是淤泥,大炮根本推不动,车轮陷进去就出不来!”
秦风闻言,眉头微皱。
没有大炮,攻打金陵就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时,那个刚才提问的老农,突然站了起来。
他把刚刚领到的地契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肉放好,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的乡亲们大吼了一嗓子:
“老少爷们儿!都听见了吗?”
“王爷给了咱们活路,给了咱们地!现在王爷的大炮推不动,咱们能干看着吗?”
“不能!”人群沸腾了。
“拆!”老农红着眼,“把咱们带来的门板、床板,哪怕是棺材板,都给拆了!给王爷铺路!”
接下来的场景,让裴元虎这个七尺汉子当场泪崩。
无数刚刚喝了一碗粥的百姓,争先恐后地跳进齐腰深的泥浆里。
他们没有工具,就用手挖,用肩扛。
他们拆来了自己唯一的家当,把一块块木板铺在烂泥上。
木板不够,他们就趴在泥里,用自己的脊背去顶住车轮,用肩膀去扛起炮架。
“一、二、起!”
震天的号子声响彻云霄。
那一门门几千斤重的红衣大炮,就在这由血肉和木板铺成的栈道上,缓缓向前移动。
李无忌看着那条蜿蜒向南的人龙,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秦风,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
“主公末将服了。”
秦风站在高坡上,看着那条通往金陵的人肉栈道,眼角有些湿润。
他知道,这场仗,他已经赢了。
刘昱输掉的不是城池,而是这天下最重的东西。
“走吧。”秦风翻身上马,“百姓给我们铺好了路,咱们要是再拿不下金陵,那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全军开拔,去金陵,收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