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不似北方的豪迈,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总是带着阴冷的湿气,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自打登陆那场血战过后,整整七天七夜,这雨就没停过。
原本坚实的土地,被泡成了烂泥塘。
黑风军的大营里,随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霉味和腐烂气息。
“该死的老天爷,这是把天河给捅漏了吗?”
神机营统领王大山蹲在帐篷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油布,不停地擦拭着手里那杆燧发枪。
他的眼窝深陷,满脸胡茬,那双平时摸着大炮就发光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和焦虑。
帐篷外,雨水顺着毡布汇成小溪。
几匹战马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蹄子上裹着厚厚的药布。
那是烂蹄病,长期泡在泥水里的恶果。
“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一名浑身是泥的斥候跌跌撞撞地冲进大营,还没等到帅帐门口,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
“主公,不好了!”
“前锋营在十里铺遭遇南军伏击,只有三百人活着退回来!”
秦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没有披甲,只穿了一件单衣,脸色在阴雨天里显得有些苍白。
“怎么回事?”秦风的声音很稳,但语速极快,“前锋营装备了五百支燧发枪,就算遇到数倍的敌人,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斥候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泪水,颤抖着声音答道:“打打不响啊,火药全都潮了!”
“弟兄们扣了扳机,只有火星子,听个响,就是喷不出火来!咱们的人就像拿着烧火棍一样,被南军那帮孙子冲上来砍瓜切菜啊!”
秦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这个工业雏形的时代,黑风军最大的依仗就是火器。
但火药有个致命的死穴——怕水,怕潮。
虽然秦风已经让人用油纸包裹定装弹药,但这连绵七天的大雨,空气里的湿度大得能拧出水来,无孔不入。
黑火药一旦受潮结块,那就是废土。
“拿枪来。”秦风伸出手。
王大山连忙把自己刚才擦了半天的那杆枪递了过去,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希望这只是个意外。
秦风熟练地装填、举枪、瞄准天空。
“咔哒。”
击锤落下,燧石撞击钢片,溅起了一簇微弱的火星。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哑火的声音。
秦风面无表情,再次扳动击锤,再次扣动扳机。
“咔哒。”
依旧是那一身令人绝望的空响。
连试三次,只有最后一次勉强喷出了一股黑烟,那是火药燃烧不充分的标志,这种威力连只鸡都打不死。
“完了”王大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手里的油布掉进了水坑里,“这枪成废铁了。”
没了枪炮的黑风军,就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
金陵城头,雨棚之下。
刘昱身上裹着厚厚的裘皮大氅,手里捧着一盏热乎乎的温酒,看着城外那白茫茫的雨幕,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顾老,你听听。”
刘昱侧耳倾听着雨声,仿佛那是什么美妙的仙乐。
“这雨声,像不像秦风的丧钟?”
顾雍跪在一旁,身上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王爷英明这梅雨季一般都要五月才来,今年却提前了一个月,这正是上天庇佑大乾,降下这神雨来困住北方蛮夷啊。”
“神雨?哼,这是孤求来的雨!”刘昱抿了一口酒。
“秦风以为有了那些奇技淫巧的火器就能横行天下?他忘了,这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现在,天时在孤这边。他的火药成了烂泥,他的大炮陷在泥里推不动。他那五万大军,就是五万个待宰的旱鸭子!”
说到这儿,刘昱猛地站起身,走到垛口边,指着远处那条在雨中咆哮的秦淮河支流。
“既然老天爷都帮了忙,那孤就再给他加把水。”
“传令下去,掘开上游的白马堤,放水!”
顾雍闻言,整个人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王爷?白马堤一旦掘开,那下游的三个县、十几万亩良田,还有数不清的百姓都要被淹没啊!”
“那又如何?”刘昱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顾雍,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疯狂的执着。
“淹了就淹了!只要能淹死秦风,哪怕把整个江南都变成泽国,孤也在所不惜!”
“那些百姓,能为国捐躯,那是他们的福分!”
“去!立刻去办!若是晚了一刻,孤就把你填进堤坝里堵缺口!”
“是是”顾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
正在大营里苦思对策的秦风,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抖。
这种颤抖不是地震,也不是骑兵冲锋,而是一种连绵不绝的沉闷轰鸣声。
像是有一头史前巨兽,正在地底下翻身。
“主公,快看,那边!”
站在望楼上的哨兵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秦风冲出大帐,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线。
那白线迅速变粗、变高,像是一堵正在移动的城墙,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黑风军的大营横推而来!
“水是大水!”
营地里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惊恐地看着那滔天巨浪,本能地想要逃跑。
“都不许乱!”秦风拔出横刀,跳上一辆粮车,大声怒吼,“所有人都往后面的鸡鸣坡跑!”
“什么都不要,只带粮食和兵器,快!”
这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
洪水如猛兽般吞噬了沿途的一切,村庄、树木、良田,在浑浊的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黑风军虽然反应迅速,但还是有不少跑得慢的士兵被洪水卷走,瞬间没了踪影。
当秦风最后一个爬上鸡鸣坡的高地时,回头望去。
原本驻扎的大营,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帐篷、辎重车,像垃圾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而他们所在的这片高地,此刻成了一座孤岛。
四周全是浑浊的洪水,水面上漂浮着死猪、断木,甚至还有百姓的尸体。
雨,还在下。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五万大军,就这样被困在了这座方圆不过几里的泥泞土坡上。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主公”
裴元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这一幕,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也带了哭腔。
“咱们被困死了。”
“粮食只够吃三天,火药全废了,路也没了”
秦风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
他看着远处那漫无边际的洪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刘昱,好手段,宁可毁了半个江南,也要把我困死在这里。”
秦风攥紧了手中的横刀,指节发白。
“想让我死?那你得有一副好牙口。”
秦风转过身,看着那些在雨中瑟瑟发抖士气低落的士兵。
他知道,现在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绝境,更是精神上的绝境。
如果不做点什么,这支军队就要垮了。
“传令!”
秦风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把所有的干粮都集中起来,统一分配!”
“告诉弟兄们,就算没了枪,咱们还有刀!还有拳头!还有牙齿!”
“咱们是黑风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就算是天塌了,地陷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给老子站直了!”
“刘昱以为困住了我们?”
秦风冷笑一声,目光如电。
“不,他是把自己最后的退路,也给堵死了。”
“因为这水淹的不仅是我们,还有江南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