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车队缓缓驶离了花卷家所在的小区。
唐七叶和镜流并肩坐在婚车后排,两人的手自从在花卷家的客厅里相握之后,便再也没有分开。
镜流的另一只手仍执着那把缂丝却扇,端正地置于身前。
大红盖头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也隔绝了窗外流动的街景。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嫁衣的裙摆层层叠叠铺散在座椅上,象一朵盛放的红莲。
唐七叶侧头看着她。
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但那方红盖头下偶尔轻轻摆动的金色流苏,还有她平稳的呼吸,以及掌心那传来的微凉触感,都让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的新娘。
他的妻子。
他的镜流老师。
今天,终于要为她补上这场迟来太久的婚礼。
婚车平稳地行驶着。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暖风细微的送风声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底噪。
司机专注地开着车,识趣地没有打扰后排的新人。
唐七叶的手指在镜流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肌肤细腻,带着熟悉的微凉。
镜流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更放松地将手置于他的掌心。
“终于到这天咯,镜流老师,开心嘛?”
他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笑意,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慨。
红盖头下的镜流没有立刻回答。
几秒钟的静默后,她才悠悠开口,声音通过红绸传来,虽显得有些朦胧,但依旧清楚:
“早柚呢?”
唐七叶笑了笑。
就知道她会问这个。
“和咱爸妈在一起呢。”
他解释道:
“昨晚就跟着咱们家徐老师睡的,这会儿啊应该也在酒店的客房里候着了,待会儿就能见到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等啊,还需要咱女儿给我们撒帐呢。今早上我出发的时候,就看见咱们徐老师给她梳了个可精神的丸子头,还绑了红绳,别提有多喜庆了。”
镜流的嘴角在盖头下弯了起来。
虽然没有声音,但唐七叶能从她忽然放松下来的肩线和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来感受,察觉到她的笑意。
“恩。”
镜流轻声应道。
简单的回答,却含着放心的意味。
唐七叶握紧了她的手。
车队继续前行,穿过城市的主要街道。
偶尔有路人驻足,好奇地打量这一行装饰着喜字和彩带的婚车。
阳光通过车窗洒进来,在镜流大红的嫁衣上跳跃着光斑。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队抵达了预订的酒店。
唐七叶为了这场婚礼,数月之前就开始筹备,与酒店方面反复沟通细节,将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及其相连的套房都进行了特别的布置。
婚车在酒店正门前缓缓停稳。
唐七叶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镜流。
“我们到了。”
镜流微微颔首。
金色的流苏随着这个动作轻轻晃动。
唐七叶先下了车。
早晨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有些刺眼。
他稍稍眯了眯眼,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胸前那朵硕大的红绸花,然后才转身,朝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从车内伸出,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微凉,柔软。
唐七叶稳稳握住,小心地牵引着镜流落车。
大红嫁衣的裙摆随着动作从车内滑出,象一片流动的霞光。
镜流低着头,在唐七叶的搀扶下稳稳站定。
盖头依旧垂落,却扇仍执在身前。
她站姿端正,即便看不见前路,也毫无迟疑。
酒店的门口也已经按照提前沟通好的流程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王潼他们早于婚车的时间,提前便赶回了酒店,此刻手里正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篮,里面盛着炒熟的谷子和豆子,正等侯在酒店大门口的两旁。
他走到唐七叶和镜流身前,抓了一把谷豆,轻轻地撒在两人身前的地面上。
谷豆落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唐七叶牵着镜流,踏着那些谷豆,一步一步走向酒店大门。
张同楷此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用红绸系着的同心结。
结编得精巧复杂,两端垂着长长的流苏。
“叶哥,弟妹,来。”
他笑着将同心结递了过去。
唐七叶和镜流这时松开了手。
唐七叶接过同心结的一端,然后将另一端递给镜流。
两人各执一端,红绸编织的结在中间相连,像征着永结同心。
唐七叶看了镜流一眼。
虽然隔着盖头看不见彼此的眼神,但他能感觉到,她也在“看”着他。
他点点头,低声说:“走。”
两人并肩,执同心结,迈步走进了酒店大堂。
酒店的内部也已经按照唐七叶的要求进行了精心布置。
原本现代风格的大堂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古朴典雅的中式礼堂。
中央铺着长长的红毯,直通前方的主位。
主位后面便是一扇巨大的刺绣屏风,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屏风前摆放着两把太师椅,椅披也是大红色。
两侧各有一排座椅,供长辈和至亲就座。
每把椅子旁也都设着小茶几,上面摆着茶盏和喜果。
礼堂四周的立柱上也都缠着红绸,墙上贴着大大的喜字。
角落里摆放着数对高大的红烛,烛火摇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温暖而庄重。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花香。
唐成新和徐蕾已经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
两人都穿着庄重的礼服,徐蕾是一身暗红色的旗袍,唐成新则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
他们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目光慈爱地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儿子和儿媳。
两侧的座椅上,唐七叶那些诸多的长辈们,像如姑姑舅舅们也都已经落座。
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低声交谈着,目光也追随着那对共执同心结缓缓走来的“新”人。
唐七叶与镜流沿着红毯一步一步向前走。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
这条路不长,但两个人走得很慢,很郑重。
终于,两人缓步到了主位前,在红毯中央站定。
一位穿着深色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在稍微等待一会儿后,看了看时间,才走上前来。
在全场人的目光下,面向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吉时已到——”
礼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重新聚焦在了场中央那对新人身上。
“新人就位——”
唐七叶和镜流并肩而立,手执同心结,面向主位。
“拜天地——”
唐七叶侧身,面向礼堂大门的方向。
镜流在他的牵引下,也缓缓转身。
两人同时躬身,深深一拜。
起身。
“拜高堂——”
转身,面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唐成新和徐蕾。
再次躬身,深深一拜。
唐七叶能看见母亲眼中隐约的水光。
徐蕾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唐成新则微微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
起身。
“夫妻对拜——”
唐七叶和镜流相对而立。
中间隔着那方红盖头,他看不见她的脸。
但他能想象此刻盖头下,她那双沉静的红瞳,一定也正在注视着他。
就象他正注视着她一样。
两人同时躬身,面向彼此,深深一拜。
主持人高声道:
“礼成——送入洞房——”
掌声在礼堂里响起。
长辈们笑着点头,年轻些的亲友则发出欢呼和祝福。
唐七叶执着同心结,牵引着镜流,转身沿着红毯向侧门走去。
侧门连接着酒店内部的长廊,通向特意布置的“洞房”。
王潼和张同楷赶紧跟在两人身后,花卷则捧着其他一些物品,也跟了上来。
唐成新徐蕾以及其他那些至亲长辈也缓缓起身,准备前往洞房观礼接下来的仪式。
穿过长廊,来到套房门前。
门上也贴着大大的喜字,门楣上还悬挂着一段红绸。
唐七叶推开房门。
房间内的布置让人恍如穿越时空。
入眼是一片喜庆的红。
红帐红幔,红烛高烧,红绸缠绕。
床上铺着大红的锦被,被面上绣着百子千孙的图案。
床前还设着脚踏,床边的茶几上还摆着合卺酒和几碟喜果。
窗户上贴着剪纸喜字,梳妆台上放着镜匣和首饰盒。
房间一角甚至摆着一个仿古的炭盆。
整个房间既保留了传统婚房的韵味,又兼顾了现代居住的舒适。
唐七叶牵着镜流走进房间,在床前站定。
花卷、王潼、张同楷、唐成新、徐蕾以及其他那些至亲长辈也陆续走进房间。
房间倒是不小,但一下子进来这些人,也显得热闹起来。
接下来是撒帐仪式。
按照传统,应由童子或童女向新床上撒掷金钱彩果、五谷杂粮等,寓意祝福新人多子多福、丰衣足食。
而这个任务,唐七叶和镜流早就商量好,要交给他们的女儿早柚。
徐蕾也早早教过自己的宝贝孙女要怎么做。
“早柚呢?”
唐七叶转头问向老母亲徐蕾。
徐蕾笑着朝内门招了招手。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边探了进来。
早柚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小旗袍,头发也被梳成了可爱的丸子头,用红绳系着,还各别了一朵小小的绒花。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看着房间里的爸爸妈妈还有这么多人,既兴奋又有点害羞。
“来,宝贝儿。”
唐七叶朝她伸出手。
一个红白色的小精灵立刻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扑进唐七叶的怀里。
唐七叶将她抱起来,让她能看到坐在床沿的镜流。
镜流虽然还盖着盖头,但通过下方有限的视野,还是能看到女儿那双红色的小皮鞋和旗袍下摆。
她将同心结轻轻缠在自己手臂上,然后伸出那手来,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
早柚开心地笑着,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小脑袋,然后伸出小手作势就要去抱镜流。
镜流由着她抱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后轻声问道:
“还记得爷爷奶奶怎么教你的吗,早柚?”
早柚用力点点头,从唐七叶怀里溜下来,站到了床前。
徐蕾将一个精致的小布袋递给她。
布袋是红色的,绣着金色的福字。
早柚接过布袋去,然后将小手伸进去,抓出一把混合着谷粒、豆子、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的“喜果”。
她看了看床上的爸爸妈妈,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然后踮起脚,努力地将喜果撒向床铺。
五谷和干果落在锦被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早柚很认真,一把接一把地撒着,直到小布袋快见底了。
“好啦!”
她脆生生地说,然后转头看向徐蕾,似乎在确认自己做得对不对。
徐蕾笑着点头,将她抱了起来站到一边。
撒帐仪式结束。
接下来是合髻之仪。
花卷按照安排拿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走到床前,盒子里放着一把系着红绸的剪刀。
“准备好了吗?”
花卷笑嘻嘻地看着唐七叶,又看了看镜流。
“我可要给你们俩剪头发咯。放心,就取一小缕,不影响你们滴发型。”
唐七叶看着花卷手里明晃晃的剪刀,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可稳着点啊大小姐,我这后半辈子就靠这张脸了,可不想破相啊。”
“去你的,赶紧闭嘴!”
花卷啐了他一口。
“就你话多,乖乖坐好别动。”
然后花卷走到镜流身侧,轻声说:“流流,我等等剪左边鬓角这里一点,你头别动哈。”
一旁的中年男子笑着补充:
“合髻之仪,取新人各一缕发丝,结为一体,像征夫妻同心,永结百年。”
镜流微微侧头,朝向花卷的方向。
花卷先是转向唐七叶身侧,小心地拨开他刘海的一缕黑发,用剪刀剪切约莫寸长的一小束,用红绳系好,放入檀木盒中。
然后她转向镜流身侧。
因为盖头还未揭下,花卷需要更加小心。
她轻轻撩起盖头下缘,找到镜流耳侧的一缕银白发丝,同样剪切一小束,用另一根红绳系好,放入盒中。
两束头发,一黑一白,在盒中并置。
花卷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个更小的锦囊,将两束头发并在一起,再用一根更长的红绳仔细地缠绕、系紧,打成一个复杂的结。
黑白发丝缠绕,再也分不清彼此。
她将这个结发锦囊放回檀木盒,盖上盒盖,然后递给唐七叶。
“喏,可收好咯,新郎官。”
她笑着说:
“这可是你们结发的见证。”
唐七叶接过这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沉甸甸的礼盒,小心地握在手里。
他知道,这个小小的发结,比任何昂贵的信物都更珍贵。
他转头看向镜流。
红盖头依旧垂落,但他知道,她一定也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至此,需要在众人见证下完成的仪式已全部结束。
中年男子适时开口。
“请诸位长辈亲友暂退,留新人独处,行却扇、揭盖头、饮合卺之礼。”
徐蕾抱着早柚,握了握的小手,柔声说:
“走,我们先出去,让你爸爸妈妈说说话。”
早柚乖乖地点头,朝床的方向挥了挥手。
唐成新徐蕾带着早柚率先退出房间,其他长辈亲友也含着笑陆续离开。
花卷轻轻碰了碰镜流拿却扇的手,然后朝着唐七叶眨了眨眼,也跟着退了出去。
最后离开的人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唐七叶和镜流两个人。
红烛静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满室喜庆的红色将两人包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烛香和嫁衣新绸的气息。
唐七叶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依旧端坐床沿,盖头还未揭的镜流。
“镜流老师。”
他低声唤道。
红盖头下的镜流微微动了动,似乎在等待。
唐七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这次却再也没有弄混记错,慢慢念道:
“玉尘暗锁旧青鸾,独倚云台晓雾残。”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执着却扇,置于面前的那只手。
那只手白淅纤细,稳稳地握着扇柄。
翡翠镯子在腕间泛着温润的光泽。
“今宵扇落芙蓉影,一生烛影照红鸾。”
诗念完了。
房间内一片安静。
几秒钟后,镜流执扇的手,缓缓地缓缓地向下移动。
缂丝扇面一点点下移,露出盖头下缘,再往下,盖住了她执扇的手,腕间的玉镯,大红的衣袖……
最后,扇子完全移开,垂于身侧。
但盖头依旧在。
唐七叶看着那方红绸,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碰到盖头下缘的流苏。
流苏冰凉,在他的指尖微微晃动。
他捏住盖头的一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掀起。
先露出的是她的下颌,线条优美。
唇上点了口脂,是比嫁衣稍浅的朱红色。
再往上,是挺直的鼻梁。
然后,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此刻却让他呼吸一滞的眼睛。
镜流微微抬着眼,红瞳在烛光下如同浸在清泉中的宝石,清澈、沉静,却又隐隐漾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光泽。
她的脸上施了薄妆,眉如远山,肤若凝脂。
腮边淡淡扫了胭脂,让惯常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娇艳。
但最让唐七叶怔住的,是她脸上那抹清淅可见的红晕。
从脸颊蔓延至耳际,甚至颈侧白淅的肌肤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不知是胭脂的效果,还是……
镜流被他直直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却又很快转回来,与他对视。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羞赦,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坦然,一种我就这样了你能怎样的倔强。
唐七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的喉咙有些干涩。
他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象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镜流终于忍不住,佯怒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稍低些,多少有些想要掩饰羞涩的淡然。
“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唐七叶咽了口口水。
“镜流老师你……”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发哑。
“今天……太好看了……”
他抓了抓头发,平时那些张口就来的话语,此刻竟然真真真真真真有些词穷。
“我说不出…来…但…这样就是……好看。”
镜流的嘴角提了提。
那是一个很高的弧度,有点象歪嘴龙王,但眼中的光却柔和了下来。
“算你识趣。”
她轻声道,然后看向一旁茶几上摆着的合卺酒。
“赶紧喝了合卺酒,等等还要出去待客呢小骗——”
她顿了顿,那个称呼在舌尖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停住,换了个称呼轻轻吐出:
“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