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潺潺,又是一年春。
距离江南之行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时间,唐七叶与镜流那场彼此间都心心念念的婚礼,也终于来到了眼前。
这一天的天还未亮透,花卷家朝南的房间里便已经亮起了灯。
镜流端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着了件雪白的中衣。
窗外的天色还是那种蒙蒙胧胧的青灰色,路上零星的有几辆车驶过,车灯划破昏暗,又迅速远去。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倒是不觉得冷。
梳妆台上摆放着各种打开的妆匣,里面珠翠琳琅的,映着屋内温暖的光。
花卷站在镜流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木梳子,正在一下一下地替她仔细梳理着那头已经长至腰际的银白长发。
发丝顺滑,在梳齿间轻轻滑过。
“我还真是有点佩服你们俩了,流流。”
花卷一边梳着,一边忍不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那种刚起床不久的微哑,更多表现出来情绪的还是兴奋。
“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说服唐叔和徐姨的?现在这个年代的婚礼还能这么来!?”
镜流的目光落在了面前椭圆镜中的自己,先前卷卷已经帮她上过了妆,此刻的面容显得分外精致,甚至有些陌生。
“都是他折腾的,电视剧看多了。”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花卷手中的动作不停,从镜子里瞥了镜流一眼。
却听见镜流故意拖长了语调。
“怎么了卷卷,有点羡慕我了?”
“我我我当然羡……”
花卷话到一半,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我羡慕个鬼啊我!”
她手上稍稍用力,将镜流身后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梳顺。
“我才不着急呢,一个人多自在。还有,记得咱们约定的哈!要给本小姐单开一桌听见没!?”
话这么说着,她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了。
随后在她手下,镜流的头发已经被梳理得极其通顺,花卷放下梳子,双手拢起那瀑布般的银白发丝,开始细细编弄起绾髻。
按照查的资料,她今日要绾的是个端庄的圆髻,并非是现在时下流行的复杂样式。
花卷手指灵活地将镜流的长发盘绕,然后固定,整套动作已经相当娴熟。
并未使用太多的钗环,只用了几支素银的簪子从不同角度插入到发髻,确保牢固。
最后,特意给镜流留下了几缕鬓发,未完全绾入,任由它们自然垂落在镜流耳侧,柔和了整个发型稍显正式的线条。
发髻绾好后,花卷退后半步稍稍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转身又从妆匣里取出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耳坠。
这对耳坠款式相对简洁大方,金托精巧,中央嵌着的红宝石不大,但整个色泽浓郁纯净。
她小心地为镜流戴上。
微凉的金饰粘贴耳垂,红宝石的光泽在她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给本就美艳的侧脸更添了一抹亮色。
这时,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花妈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眼底微微有些血丝,显然也起得很早。
“来,静流,先稍微吃点垫垫肚子,安安神。要折腾一上午呢,空着肚子可不行。”
花妈说着,将托盘轻轻放在镜流面前的妆台上。
托盘里是一碗清汤面,细白的面条卧在清澈的汤里,上面点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旁边还有一小碟爽口的酱菜。
面条还冒着丝丝热气,清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镜流低声道:“谢谢干妈。”
然后接过了白瓷小碗和筷子。
她吃得很慢,但也很认真,温热的汤水带着食物最本真的暖意滑入喉中,熨帖了清晨空寂的胃,也让心神更安定了些。
花妈在一旁的床沿坐下,看着镜流小口吃面,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站在镜流身后,为她调整鬓边碎发的认真模样,眼里不知不觉地泛起些水光。
“真好啊……”
她喃喃道,象是自语,又象是对着镜流说。
随后她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镜流搁在膝上的手背,那手背的肌肤细腻微凉。
“我们家静流,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镜流正好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碗筷。
她反手握了握花妈温暖的手掌。
这些年里,从她身份未明到逐渐安定,花爸花妈也一直待她亲近真诚,这份情谊,她一直记在心里。
“干妈。”
她抬眼,看着花妈,红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谢谢您让我在这个家里出嫁。”
花妈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拿起帕子,按了按有些湿润的眼角,随后又笑起来,笑容里满是欣慰。
“傻孩子,谢什么,我们本就是一家人。都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都清楚着呢。小唐又是个知冷知热有主见的,你看这婚礼,都弄得这么别出心裁的,可见是用了心的。我和你干爸啊,也乐得配合你们年轻人。”
说着,她放开镜流的手,然后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红绸缝制的小包,慢慢打开系带,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通透莹润的翡翠镯子。
玉镯的颜色是柔和的阳绿,光泽温润。
“这个你戴着。”
花妈小心地将镯子拿出来。
“算是干爸干妈给你的添妆,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念想,保平安顺遂的。”
镜流也没有推辞,伸出双手。
花妈小心翼翼地将两只镯子一一套上她的手腕。
冰凉的翡翠贴着镜流的肌肤,激起细微的战栗,但很快便被她的体温焐暖,温润地环在腕间。
“哇!”
花卷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发出低呼。
“妈,这对镯子我问你要了那么久你都不给我!女儿要不给,现在干女儿出嫁了,直接给你干女儿是吧!”
花妈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
“怎么,你羡慕了?”
花妈开始拉长语调。
“那你还不抓点紧?到时候妈再给你准备一对,你看看人家静流和小唐,他们都……”
“停停停!赶紧打住!打住!!”
花卷赶紧出声打断,夸张地捂住双耳,脸上又露出不想听的表情。
“真长茧了!都叨叨多少年了还叨!而且刚刚咱流流姐已经关心过我了!求你们咧,憋在说咧!”
花妈被女儿这夸张的模样逗笑,镜流也微微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这个总是活力四射的好姐妹,唇角也跟着轻轻地弯了一下。
花卷接收到镜流那略带调侃的眼神,赶紧清咳一声,转移注意力。
她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衣架前,取下了那套早已备好,悬挂多时的嫁衣。
嫁衣是正红色的云锦所制,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并非古装剧里那种过分宽大层叠繁复的款式,它的剪裁更趋合体、庄重,也更方便行动。
衣襟、袖口、以及裙摆的边缘,都以纯度极高的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花与鸳鸯戏水纹样,图案连绵不绝,寓意着美好。
而且光线移动时,那些金线纹路便也隐隐流动,华美却不刺眼。
内衬是同样柔软的素色真丝,触手生温,体贴肌肤。
这是前段时间唐七叶特意定制的,费了不少功夫和大价钱。
在花妈和花卷的帮助下,镜流站起身来,开始一层层地穿上中衣、内衬,然后,套上那袭喜庆的大红嫁衣。
花卷在她身前身后忙碌着,系紧内侧的衣带,抚平每一处可能存在的褶皱。
花妈则在一旁仔细地整理着衣袖和裙摆,确保它们垂顺妥帖。
当最后一条衣带系好,镜流再次抬头看向镜中时,连她自己也有片刻的凝滞。
热烈的大红颜色,毫无保留地包裹着她。
这颜色极具存在感,与她惯常的素淡截然不同。
红衣映衬下,她本就白淅的肌肤更显晶莹,沉静的面容被这浓郁的色泽一衬,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疏离,多了一种端丽明净的气韵。
银白的发髻被简单的素银簪和金红耳坠微微点亮,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奇异地和谐着,仿佛雪落红梅,清艳并存。
腕间的翡翠镯子也在红衣的映衬下,更显温润通透。
花卷退后两步,仔细地端详着,双眼亮晶晶的,忍不住再次赞叹。
“真好看啊……流流!没想到,你穿红色也这么合适!”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怎么说呢,特别……嗯,特别有气场,又特别美。”
镜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片既显陌生却又仿佛带着温度的大红颜色。
这颜色,灼人,醒目,又鲜艳,像征着最直白的喜庆、盟誓、以及一个崭新阶段的开端。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都染上了嫁衣略带涩意的香气。
并无不适,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此刻这不同于往日的自己。
最后,是盖头。
花妈从一旁的柜子上,捧来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盖头。
盖头的用料考究,红绸质地厚实顺滑,四角坠着以金线编织的精致流苏。
盖头中央,用五彩丝线以极其细腻的绣工,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吉祥图案,四周则环绕着连绵不断的如意回纹,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来,孩子。”
花妈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镜流微微低下头去。
花妈展开盖头,双手捧着,轻轻地将它复在镜流刚刚绾好的发髻之上。
流苏垂落,先是扫过她的额发,然后缓缓滑下,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温暖而朦胧的红色所取代。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剩光影通过红绸,化作一片混沌柔和的暖色。
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听到花妈似乎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发出极细微的抽泣声,随即就是花卷靠近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安慰声:
“妈,这高兴的日子,您看您……”
还能听到门外客厅里,花爸隐约走动的声响,似乎是在检查最后要带去的物品。
以及能听到更远处,窗外城市渐渐苏醒的声音——不知哪家传来的隐约开门声,更遥远的街道上车辆行驶的嗡鸣。
然后,是属于自己的声音。
呼吸声,在红盖头下似乎被放大了,平稳,但比往常略深。
还有……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
咚。
咚。
平稳,有力,但就在红盖头落下的那一刹那,她能清淅地感觉到,那规律的节拍,不可思议地……乱了一瞬。
不再是曾经那种纯粹的平静。
一种既显陌生又温热的期待,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悄无声息地,从心底地最深处钻了出来。
它并不激烈,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随着每一次心跳,向四肢百骸蔓延。
镜流开始无比清淅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等待。
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等待着他踏着晨光,穿越街道,来到这道门前。
等待着他执起她的手,将她从这片温暖的红色朦胧中,引向另一个同样被红色装点却意味着全新开始的所在。
等待着那另一个心跳,与自己胸腔里这份逐渐加快的律动,同频共振的时刻。
她静静坐着,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腕间的玉镯随着动作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微响。
大红嫁衣的厚重感包裹着她,红盖头下的世界静谧而私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清淅可感。
花卷和花妈似乎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嘱咐了几句,便脚步声轻轻远去,门被小心地掩上。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片无限温暖的红。
只剩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