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区,二层小楼的地下室内。
十五岁的维克托死死抱着妹妹露西亚,蜷缩在阴影里。
外面恶魔的嘶吼如同永无止境的雷鸣,忽远忽近,每一次地面剧烈的震颤都让积尘簌簌落下,仿佛世界正在他们头顶分崩离析。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撕裂了混乱的喧嚣,紧接着是一道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破空尖啸,仿佛能撕裂灵魂
然后————
一切归于死寂。
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搏杀声、建筑的崩塌声、怪物的咆哮声————都诡异地消失了。
漫长的死寂在地下室弥漫,只有兄妹二人压抑的呼吸。
许久,露西才怯生生地昂起头:“哥哥————外面——结束了吗?骑士大人们————讨伐掉那些可怕的怪物了吗?”
维克托喉咙发紧,他不知道。
他屏住呼吸,侧耳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木质门板上,试图捕捉一丝声响。
直到————一丝微弱但清淅的欢呼,穿透厚重的门板钻进他的耳中。
一声、两声,渐渐汇成一片遥远却喧嚣的海洋。
“————好象————真的结束了?”维克托的声音带着劫后馀生的颤斗和难以置信。
确认那欢呼并非恐惧制造的幻听,维克托鼓起残存的勇气,用力推开了地下室沉重的大门。
刹那间,黄昏熔金般的夕阳刺破了地下室的黑暗,汹涌地灌入狭窄的空间。
刺目的光芒让维克托和露西亚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抬手遮挡。
与此同时,那原本模糊的欢呼声浪瞬间变得清淅、响亮,如同潮汐般拍打着他们的耳膜。
兄妹二人眯着适应光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
借着夕照,露西亚发现客厅一片狼借,家具东倒西歪。
她目光扫过地面,突然指着角落里一堆碎裂的木片惊叫:“哥哥,你的————
你的玩具!”
维克托顺着妹妹的手指望去,心猛地一揪。
那是他耗费无数个日夜精心制作的宝物,一个带有精巧轮子和复杂传动结构的圆柱体模型,此刻已从高高的木柜上摔落,支离破碎。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心疼地将残骸捧起,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和委屈:“这不是玩具,露西亚!这是魔晶车!是未来能拉动数吨重货物的蒸汽魔晶车模型!”
露西亚看着哥哥认真的样子,略略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门外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彻底吸引。
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她伸手猛地拉开了家中的大门“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露西亚重重跌坐在地,小脸瞬间煞白,手指颤斗着指向门外:“恶——恶魔!哥——哥!恶魔!还有!”
维克托的心脏骤然沉到谷底。
恶魔还没被消灭?
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那破碎的魔晶车模型紧紧抱在胸前,象是抱着最后的慰借或武器,跌跌撞撞冲向门口。
然后,他的脚步钉在了门坎上。
夕阳燃烧着最后的馀烬,将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浓烈而悲壮的金红。
就在这熔金般的光辉中,一幅足以铭刻进灵魂最深处的景象,如同神灵的画卷般轰然展开在他眼前。
一头庞大得超乎想象的狰狞尸骸,占据了他视野的全部宽度。
那是来自深渊的噩梦具现,焦黑扭曲的甲壳覆盖着虬结的肌肉,断裂的巨角直指苍穹,巨大翅膀的残骸无力地拖拽在破碎的街道上,留下深深的沟壑。
粘稠如岩浆般的污血正从它胸口一个可怕的、贯穿的巨洞中缓缓渗出,在地上蜿蜒成冒着黑烟的血河。
而更让维克托灵魂震颤的,是拖拽着这恐怖巨物的力量源头。
在那巨大尸骸的前方,一位身披华丽全身铠的少女骑士,单手持握着一根深深楔入恶魔头骨、不知是锁链还是金属长矛的末端。
她的身形在如山峦般的恶魔尸骸前显得如此纤细渺小,却透着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感。
沉重的铠甲在她每一次迈步时铿锵作响,夕阳在她光洁的肩甲和头盔上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晕。
她就那样沉默地、稳定地、一步步地向前拖行着。
巨大的恶魔尸骸在她身后摩擦着破碎的街道,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隆隆声,所过之处,碎石瓦砾纷纷被碾为齑粉。
那姿态,不象在拖行重物,更象是在拖拽一座崩塌的山岳,一只陨落的星辰!
力量的绝对反差,形成一种摄人心魄的、近乎神迹的视觉冲击。
维克托彻底呆住了,他紧紧的抱着自己怀中的模型。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骑士,但从未有人能在他心中烙下如此不可磨灭的印记。
恐惧?
不,在看到那面熟悉的、在尸骸旁的【群星旗】一角时,一种前所未有的、
滚烫的情感瞬间冲刷了之前的冰冷。
是震撼!
是敬畏!
是一种名为“向往”的火焰,在目睹这非人伟力与钢铁意志交织的场景后,轰然在他胸腔里点燃!
这不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由一位少女骑士创造的史诗!
夕阳的金辉洒在骑士的银甲与恶魔的焦躯上,一半是神圣的救赎,一半是深渊的终结。
而他维克托,就站在这光与暗的分界在线,见证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与荣耀。
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引导着胜利者的旗帜。
心中那颗名为梦想的种子在这一刻,如同吸收了最炽热的阳光,猛烈地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当天夜里,艾莉诺再次回到了王宫。
在属于她的卧室内,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光滑的梳妆镜。
女仆黛拉正专注地为她梳理着长发,盘起繁复的发髻。
艾莉诺凝视着镜中那张经过精心修饰后显得格外明艳动人的脸庞,先前在银椋鸟阳台上被罗恩话语所挫的自信,似乎悄然回拢了几分。
“黛拉,”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罗恩————此刻在王宫内吗?”
如果能让他看看现在的我,他也许也能称赞上几句吧?
黛拉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低声回应。
“并未在宫内,殿下。黄昏时分,当那位薇薇安小姐拖着巴洛炎魔的尸骸抵达王宫外庭,向陛下汇报时,场面很是————惊人。”
“凯尔森大臣似乎有意将罗恩男爵挽留”在宫内,但被对方以北城区残存恶魔尚未肃清为由,果断拒绝了。他们此刻,应仍在北城区进行最后的清剿。”
“是吗————”艾莉诺一听罗恩不在宫内,先是闪过一丝遗撼,但随后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会心的笑意。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凯尔森,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如此一个硬亏。
那份隐秘的畅快感,悄然驱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黛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忧虑。
“不过殿下,罗恩男爵一行人如此公然拖行着恶魔领主的尸骸巡街,这相当于将一柄利剑悬于凯尔森大臣的头顶。这已将他彻底逼入了死角————”
“双方之间,恐怕再无和解的馀地,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大臣也会动用自己一切的权力和资源扼杀罗恩和他的侍从。”
艾莉诺当然知道现在的局面。
凯尔森的权柄,仰赖于他精心构筑的【虚假繁荣】。
正是因为他让父亲相信了他的才能,他才能得到那么大的权力。
而罗恩等人的横空出世,尤其是那具如山峦般沉重的巴洛炎魔尸骸。
就是最响亮的号角,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谎言彻底撕开,暴露在帝都的残阳与万众瞩目之下。
这对凯尔森而言,无疑是朝着他权力根基挥舞最沉重的一击。
以凯尔森的性格,他能善罢甘休才怪吧?
“没关系,”艾莉诺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淡然。
“早在罗恩决定向恶魔挥剑的那一刻起,双方就已经没有了共存的馀地。薇薇安拖行那具尸骸,不过是让凯尔森————更加坚定自己心中铲除罗恩的决意而已。
”
这些当然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卡修斯告诉她的。
她微微挺直了背脊,她和卡修斯聊过之后,今夜她也有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
很快,黛拉完成了最后的妆点。
艾莉诺起身,华服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她不再迟疑,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向宫廷议事大厅走去。
沉重的鎏金大门被侍从缓缓向内推开,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就在门扉开启的瞬间,大厅内所有视线,如同实质般“唰”地聚焦在她身上。
艾莉诺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几乎宫廷内所有掌握实权的显赫人物都已齐聚于此。
而她的目标,大臣凯尔森,此刻正如同最忠诚的守夜人,侍立在像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王座一侧。
她的自光最终定格在他脸上,从那看似平静无波的表情深处,她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被压抑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冰冷杀意。
看来这一天对这位大臣来说,是最难熬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