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沐心中冷笑。魏老?就是那个在她离京前,拍着胸脯保证会盯紧陈老动向,转头却在陈老死后第一个跳出来说“查无实据”的魏长老?
“灵夕怎么说?”她问道,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榻边的矮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灵夕把魏老怼回去了,说阁主令牌一日在你手上,谁也别想动歪心思。”刘蓁儿喘匀了气,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递给她,“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复国图谱,我按她的吩咐,等合适的机会再给你。”
油纸包沉甸甸的,拆开时簌簌掉出几片干枯的樱花。图谱是用西燕特有的桑皮纸绘制的,上面标注着当年西燕旧部的藏身之处,墨迹已有些发褐,边角却被人细心地用浆糊补过多次。秋沐指尖抚过图上“岚月粮仓”的标记,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魏老就是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图谱,说北漠已答应借粮,只待她点头。
“姨母可知,这份图谱有假?”秋沐忽然道,目光锐利如刀,“真正的粮仓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北辰铁骑烧毁,图上标的这个位置,现在是岚月王庭的鹰坊。”
刘蓁儿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你说什么?这……这是你外祖母亲手绘的……”
“外祖母绘的原图,藏在我母亲的陪嫁首饰盒里,边角有她的私印。”秋沐将图谱折好放回油纸包,“这份是仿品,仿得极像,却故意改了三处关键标记。若按此行事,无异于自投罗网。”
竹榻上的药炉突然“咕嘟”一声沸腾起来,药汁溅在炭上,腾起一股带着苦味的白汽。
刘蓁儿望着那团白雾,眼神茫然:“魏老……他为何要这么做?”
秋沐没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见石廊尽头有个灰影一闪而过——是秋芊芸的贴身侍女枫林,此刻正攥着个纸团往魏老的住处跑。
“姨母好生歇息,我去去就回。”她替刘蓁儿掖好被角,转身出门时,正撞见古灵夕站在廊下,手里捏着片樱花,草叶上的露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都听见了?”秋沐问道。
古灵夕将草叶丢在地上,用靴底碾了碾:“从‘鹰坊’两个字开始。”她抬眼看向秋沐,眼底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疲惫,“魏老这几日频繁接触岚月的信使,我派去跟踪的弟子,至今没回来。”
秋沐并不意外。三个月前她就察觉不对,陈老死前曾托人给她送过一张字条,上面只画了只衔着钥匙的鹰——那是岚月皇室的徽记。只可惜字条还没送到她手上,陈老就“自缢”了。
“去你那里说。”秋沐转身往石廊深处走,古灵夕的住处离刘蓁儿的石屋最远,四面都是实心岩壁,不怕隔墙有耳。
推开门,案上的幽兰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古灵夕给她倒了杯冷茶,自己却灌了半壶烈酒,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魏老他们昨日议事,说给你最后三日时限,若不答应启动计划,就……”
“就废了我这个阁主,让你取而代之?”秋沐接过茶盏,冰凉的瓷壁贴着掌心,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古灵夕将酒壶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溅出几滴在青玉镇纸上:“我已当众撕了他们拟的推举文书。”她抬眼看向秋沐,眼底燃着一簇火,“西燕复国是外祖母和你母亲的遗愿,也是我古家世代的使命,但绝不能用你的命去换!”
秋沐望着她泛红的眼角,忽然笑了。三个月前她离开郯城时,古灵夕也是这样,站在秘阁的吊桥上,手里攥着她留下的调兵符,说会替她挡着那些老东西。那时山风很大,吹得她衣袍猎猎,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谁说要用命换?”秋沐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那枚银饰弯刀,放在案上,“他们不是想让你当阁主吗?那就让他们如愿。”
古灵夕瞳孔骤缩:“你疯了?阁主之位关乎西燕命脉,岂能……”
“只是暂代。”秋沐打断她,指尖点在弯刀内侧的徽记上,“你还记得外祖母的遗训吗?‘欲复故国,先明敌友’。这些老东西里,有真心想复国的,有想借机揽权的,还有……北漠安插的棋子。如今他们自己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她俯身凑近案上的油灯,火苗在她眼中跳动:“你接任阁主后,立刻宣布启动复国计划,就用魏老那份假图谱。他们若真心为西燕,定会发现其中破绽;若心怀鬼胎,只会催着你尽快动手。”
古灵夕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良久,她忽然抓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唇角淌下,在下巴尖凝成水珠:“那你呢?”
“我去趟岚月。”秋沐望着窗外的夜明珠,“魏老敢用假图谱,说明他笃定岚月那边会配合。我倒要看看,岚月王庭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古灵夕猛地起身,裙裾扫过矮凳,带起一阵风:“不行!岚月现在是沈耶洪掌权,那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你单枪匹马去,无异于……”
“我不是单枪匹马。”秋沐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黑鹰,“这是师父给的,说是岚月的鹰族部落欠她一个人情,见此令牌可保我周全。”
她将令牌推到古灵夕面前,又道:“还有,陈老的死绝非自尽。他书房的暗格里藏着半本账册,记录着近五年秘阁与岚月国的交易,你想法子取出来,或许能找到他被害的证据。”
古灵夕捏着那枚黑鹰令牌,指尖冰凉。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秋沐从皇宫赶回秘阁时,也是这样,平静地布置着一切,仿佛那些老东西的步步紧逼不过是拂面的山风。可她分明记得,那日深夜,她在吊桥边撞见秋沐对着月光擦拭这把弯刀,指腹反复摩挲着西燕的徽记,直到指节发白。
“你打算何时动身?”古灵夕的声音有些发哑。
“三日后。”秋沐起身,理了理衣襟,“这三日,你且演场好戏给他们看。”
推开门时,石廊尽头的夜明珠刚好被风晃动的藤蔓遮住,光影在古灵夕脸上明明灭灭。
“灵夕。”秋沐回头,月光恰好从藤蔓的缝隙漏下来,落在她眼底,“等这事了了,我们再去吃李记的糖糕,我请你。”
古灵夕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攥紧了手中的黑鹰令牌。令牌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混沌的心神陡然清明——这场戏,她必须演好,为了秋沐,为了西燕,也为了那些在二十年前的战火中没能活下来的人。
石廊的尽头,秋芊芸正背对着墙面,听见脚步声慌忙转身,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帕角绣的樱花被扯得脱了线:“姐姐……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
秋沐走到她面前,月光照亮了她泛红的眼眶。这孩子比她小三岁,性子虽跳脱,却从未参与过秘阁的纷争。
“魏老让你做什么?”秋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廊间的雾气。
秋芊芸猛地跪坐在地,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说……他说只要我能劝你同意启动计划,就能保证护着浩泽一辈子。娘现在身体不好,我没办法才……”
秋沐俯身扶起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
“起来吧。”她替秋芊芸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明日去告诉魏老,就说我被你说动了,三日后会在议事厅给大家一个答复。”
秋芊芸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姐姐,你……”
“按我说的做。”秋沐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浩泽也是我的弟弟,我绝不会让人低看浩泽一眼”
看着秋芊芸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秋沐转身望向魏老住处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不止一个。她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弯刀,刀柄内侧的徽记硌着掌心,像外祖母在冥冥中注视着她。
三日后的议事厅,注定不会平静。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像三个月前那样被动——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那些包藏祸心的算计,是时候一一揭开了。
夜风穿过石廊,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的黑暗。秋沐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夜明珠的清辉与忘忧草的淡香,像极了西燕故土的味道。她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只要握着这把刀,守着心中的信念,总有一日,她能让西燕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故土之上。
只是此刻,她还不能急。她要先看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手,要先护住身边的人,要先……确保远在南灵皇宫的两个孩子,能在安稳的月光下,甜甜地睡去。
石廊尽头的转角处,古灵夕静静站着,看着秋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手里的黑鹰令牌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转身往魏老的住处走去,步履沉稳,裙裾扫过地面,带起的风将廊下的油灯吹得摇曳不定,却始终未曾熄灭。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秘阁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尤其是议事厅后的竹林,水汽缠在竹叶上,待日头升高些,便簌簌往下掉,打湿青石板路,也打湿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魏老拄着竹杖走在最前,杖头叩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他身后跟着两位长老,一个是负责秘阁财库的钱长老,另一个是掌管暗线的孙长老,两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怕被人撞见。
“魏兄,你说……那上官惗是真的肯放手?”钱长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眼角还瞟着身后的动静。
他掌管财库多年,最是清楚秘阁这些年为了复国积攒的家底,若是换了阁主,他手里的权力怕是要大打折扣。
魏老哼了一声,竹杖猛地顿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水:“不然呢?她一个女子,带着两个拖油瓶,哪有心思管复国的事?我看她早就想回南灵享清福了。”
他想起三日前秋沐在议事厅的样子,明明握着阁主令牌,却在古灵夕提出“暂代”时,只淡淡说了句“只要对西燕有利,我无异议”,那眼神里的倦怠,不似作伪。
孙长老捋着山羊胡,眉头却没松开:“可她毕竟是先阁主钦定的继承人,手里还有真正的复国图谱……”
魏老冷笑,“陈老手里那份是假的,她手里的就一定是真的?我看呐,她就是拿这个当幌子,想拿捏着咱们。如今灵夕姑娘答应启动计划,她再拖着,就是失了人心。”他顿了顿,凑近两人,声音压得更低,“再说,岚月那边已经回信,只要咱们按计划行事,粮草和兵甲,他们分文不取。”
钱长老眼睛一亮:“当真?岚月王庭向来视西燕旧部为眼中钉,怎么突然……”
“此一时彼一时。”魏老神秘兮兮地说,“三王子说了,只要能搅乱南灵局势,让北辰有机可乘,他们不介意帮咱们一把。毕竟,南灵乱了,对谁都有好处。”
孙长老还是有些犹豫:“可沈耶洪那个人……”
“他是岚月的王上,三王子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魏老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再说,咱们要的是复国,只要能达到目的,借谁的势不是借?”
三人走到竹林深处的一间石屋前,魏老抬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是秘阁的暗号。
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探出头来,见是他们,连忙侧身让开:“长老们里面请,三王子的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石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酥油味,是岚月人常用的香料。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站着,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岚月人脸庞,高鼻深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倨傲。看到魏老三人,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魏长老,可算把你盼来了。”
“穆大人久等了。”魏老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谄媚,“不知三王子那边,可有新的吩咐?”
这位穆大人是岚月三王子的心腹,名叫穆罕,负责与秘阁联络。他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说:“三王子说了,只要你们按约定行事,粮草明日就可从边境运入南灵,由你们的商号接应。至于兵甲……”他话锋一转,“需要等你们拿下郯城外围的三个粮仓,我们才能交货。”
钱长老皱起眉:“穆大人,这恐怕不妥。没有兵甲,我们怎么拿下粮仓?”
穆罕放下茶杯,眼神锐利起来:“魏长老,你是明白人。三王子的兵甲,可不能白白送出去。若是你们连三个粮仓都拿不下,那这复国大计,怕是也成不了事,我们又何必白费力气?”
魏老连忙打圆场:“穆大人说的是,是我们考虑不周。请转告三王子,三日后,我们定能拿下粮仓,到时还请穆大人按约定交货。”
穆罕满意地点点头:“好。我就喜欢魏长老这样爽快的人。”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推到魏老面前,“这是粮仓的布防图,你们好好看看。哦,对了,听说你们那位秘阁阁主,似乎不太赞成起事?”
魏老眼神闪烁了一下:“她一个女子,懂什么?如今灵夕姑娘已经答应暂代阁主,大事由我们做主。”
穆罕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那就好。毕竟,碍事的人,还是早点除去比较好。”
魏老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穆大人放心,我们自有安排。”
离开石屋时,晨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钱长老擦了擦额头的汗:“魏兄,这穆罕……可不是善茬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魏老攥紧了手里的布防图,眼神狠厉,“等复国成功,还怕他一个小小的岚月王子不成?”
孙长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与此同时,古灵夕的石屋里,秋沐正临窗而立,听着兰茵的回报。
“……魏老他们进了竹林深处的石屋,大约一炷香后才出来,跟他们见面的是个岚月人,看穿着像是个不小的官。”兰茵汇报道,“属下按您的吩咐,没靠太近,只远远看着。”
秋沐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林上,那里影影绰绰,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他们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像是……一张地图。”兰茵回忆道,“魏老攥得很紧,还特意用布包着。”
“布防图吗?”秋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岚月那边,是真的打算动手了。”
古灵夕从内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正是秋沐让她找的那本陈老的账册。
“你看这个。”她将账册递过去,“陈老记录的交易,大多是些药材和丝绸,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这里……”她指着其中一页,“连续三个月,都有一笔‘特殊货物’从岚月运入,数量极大,却没记录具体是什么。”
秋沐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行模糊的记录,眼神深邃:“特殊货物……会是兵甲吗?”
“很有可能。”古灵夕道,“陈老掌管秘阁的外务,这些交易都经他的手。他发现了不对劲,才会被灭口。”
秋沐合上账册,眼神冷了下来:“看来魏老和岚月的勾结,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前以为这个魏老是个好东西,没想到也是猪狗不如。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古灵夕问道,“按计划,我今日要召集长老们,宣布启动复国计划,用那份假图谱。”
“按计划行事。”秋沐道,“你表现得急切些,让他们以为你已经被权力冲昏了头脑。魏老他们越是得意,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古灵夕点头:“我知道了。那你呢?何时动身去岚月?”
“今日午后。”秋沐道,“兰茵已经备好了马车,我会换上岚月商人的衣服,混在商队里出境。”
“一路小心。”古灵夕握住她的手,眼底满是担忧,“沈耶洪那个人,城府极深,你千万不要大意。”
“我知道。”秋沐回握住她的手,“秘阁这边,就拜托你了。”
古灵夕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出秘阁的后门,混入了前往岚月的商队中。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秋沐那张换上了岚月服饰的脸,眉眼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异域的风情。
她看着秘阁的山门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中默念: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而此时的岚月国都城,正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华林牵着马,站在城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眉头紧锁。他已经来岚月三天了,按照南霁风的吩咐,暗中调查北辰二皇子南焊锡与岚月三王子的勾结,却一无所获。
“华公子,咱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要不……换个地方?”身边的随从忍不住开口。
华林摇摇头:“再等等。沈墨池狡猾得很,肯定不会轻易露面。”他想起临行前南霁风的嘱托,语气凝重,“这次的事,关系到南灵和北辰的盟约,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查到了。沈墨池的人,今晚在城西的醉仙楼有个聚会,南焊锡的人也会去。”
华林眼睛一亮:“消息可靠吗?”
“可靠。”男子道,“是公输公子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已经在醉仙楼附近布好了人手。”
华林松了口气:“太好了。走,去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