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其名,其质应,世间万物唤名皆至,而万物最重要的名字在其诞生之初就被赋予。一则看似复杂的谜语,【命名日之谜】也许能告诉我们,我们到底曾为何物一一声书局的第十一任图书管理员,格维努斯·范·劳伦出了名的喜欢这些,在半强制地被特蕾莎“赠与”了这个谜语之后,科基尔原本已然重归稳定的灵躯骤然膨胀,斑驳的色彩如同霉点一般于其上浮现,而一股强烈的下坠感就此传来。
秘密本该无形无质,但这个秘密给了科基尔一种沉甸甸的下坠感一一不在其重量,而仿佛连梦界都在下意识地排斥它。
在作为“载体”而承载了【命名日之谜】后,科基尔眼前一黑,便直接结束了这次入梦,携带着它脱离了梦界,回归醒时。
而现在,在旅馆的房间之中,科基尔莫名地感到一阵恍惚,从【命名日之谜】本身开始,与之关联的一切记忆都在自行变淡,如同遭到橡皮擦除的铅笔线条一般蜕至无物。
在安然的遗忘下,科基尔的大脑自行运转起来,将艰涩难解的谜团收纳包裹,以无数纷繁复杂的细节将其遮掩,封锁在记忆的最深处一一而记忆中的空白也在缓缓愈合,如同一道新的伤疤。
只是试图重新唤起这个谜团的只鳞片爪,科基尔便头痛不已,只得放弃徒劳的尝试,试图弄明白更重要的问题。
自己在哪,以及,眼前的人是谁?
“此处为何人之采邑,咳咳,我是说一一”
突兀地顿了顿,科基尔才意识过来自己用的语言不对,从脑海中翻找出已然有点陌生的阿瓦隆语,她有些恍然的重新提问道。
“——我现在是在哪?沦敦,还是上面的伦敦?”
而在她终于说出一句窗图的人话,而不是原本令人牙齿发颤的咕咕嘎嘎后,霍恩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一还好,孩子没有直接傻掉,姑且还是可以沟通交流的。
既然对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霍恩也就大发慈悲地回答着女孩的提问,简直称得上是事无巨细。
“很遗撼,你还是在地下的沦敦。如果要说具体位置的话,那就是中心局域,毗邻【回声集市】,映射地上国王十字车站的位置。”
“其理论上一直归属阿瓦隆王室直辖,仅仅只是理论上。而现在,这里是富人与权贵的秘密聚集地。而如果你是问具体位置的话,那就是金普顿费兹洛伊旅馆,223号房间内。”
“这也就是说,我还在这里—还在沦敦。还是没能直接逃掉啊。”
下意识地在被子底下蜷缩起双腿,科基尔轻轻重复了一遍霍恩的话,竖状的眼瞳中弥漫着恍若隔世的罔然·甚至还有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
“是的孩子是的,你就是在沦敦。”
如同温柔的母亲一般,霍恩点头赞同着对方的说法,趁热打铁地询问道。
“你还记得多少东西?我想你几个小时之前已经休克了,身上不断流着血,灵性几乎完全枯竭,胸腔中心脏一度停滞,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查。”
“换做一般人,这就是一具尚有馀温的尸体。而即使是超凡者,当场失控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但你活下来了一一而且很健康地活到了现在。”
“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似乎在模仿霍恩的姿态,女孩一本正经地挺直腰板,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恩,这位好心的先生,首先我先要纠正一点,那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然后,你说的对。”
穿。
伴随着布料摩擦的声响,女孩将脖颈上那条沾满血渍、结了硬壳的围币解了下来,看着露出的伤口摇了摇头,诚恳地请求道。
“如果再不处理的话,我的血也会如此流淌一一灵魂之伤难愈,但肉体之伤则更加迫切;咱们得想办法处理一下,要尽快。所以,这位不知姓名的,好心的先生,您能不能帮我一把?”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炼金术师。”
指了指自己胸前崭新出炉,既没有工坊标记,也未曾镌刻姓名的椭圆徽章,霍恩接着说道。
“所以我既不是一位医生,也不是一位牧师一一这就代表我对急救护理了解的不多。我会尽我所能,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好吗?”
“好的。”
科基尔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在牵扯到伤口时做了个吡牙咧嘴的表情。
“仅仅如此便感激不尽了,先生。如果您有心的话,只要帮我拉住绷带,把我够不着的地方绑好,同时预防一下液体溅出就好一一这里应该有绷带吧?”
“有的,就在橱柜底下,我帮你拿来。”
在诡异而又和谐的气氛中,两人默契地忽略了关于“名字”的问题,埋头处理着眼下的要务。
滴答,滴答,滴答。
即使已经被拧紧,黄铜制的水龙头中仍有清澈的温水缓慢流下,在浴缸的表面溅起一圈又一圈波澜。
洗去表面结块的污垢后,女孩就开始娴熟地处理起自己的伤口一一横跨整条左臂,几乎废掉她一侧肩膀的伤口,从伤口中新流出来的血同样为红色,但颜色比平常的血液要深一点,而且温度更低。
一一冷血动物。
可能是血液的颜色导致,也可能是腥苦味道的原因,或许没有什么原因,仅仅只是毫无来由的直觉,霍恩再次想起了蛇,随后将其暂且搁置,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陶瓷质地的栓塞被拔开,形成了小小的旋涡,霍恩放掉了一池满满的血水,又重新打开水龙头,再度将浴池内接满清水,随后掏出腰间的试剂管。
“奶与蜜,心与血,重生总会到来,没有什么是完全破碎的,只要我们手里还有针与线——”
哼唱有着振奋人心韵律的小调,霍恩愉快地拔开瓶塞,将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倒入其中,接着是一瓶琥珀色的清澈液体,再一瓶猩红色的芳香精油,最后是大量干燥的褐色粉末。
四种不同的炼金基质以浴缸为反应皿,在霍恩的调和之下顺滑地混合着,微微散发着腥臭的味道,逐渐变为混沌的淡棕色液体。
虽然在【纯白之门】处决断了言辞的本质后,霍恩已然拥有了【静默炼成】的能力,不需要再通过吟唱来催化炼金过程一一但底牌存在的意义就是出其不意,能藏拙的场合霍恩自然还是选择藏拙的。
在如同中世纪女巫炼药的氛围之中,霍恩怡然自得地搅拌着浴缸中的棕色液体,竟然有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额这是什么?”
早就想询问,但在霍恩过于流利的操作下愣是找不到机会插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科基尔不知是因为牵动了伤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有些欲言又止地发问道。
一一科基尔自翊也见多识广,自然不可能没见过炼金产品,自然也熟悉它们的类别和功用。
一般来说,有关“治疔”与“庇护”的药剂都离不开【心】。而【血】与【蜜】也有各自擅长的专门领域,这三者构成的三角奠定了大多数治疔药剂的底层逻辑,几乎没有药剂能脱离三大准则的框架。
但明明以饱含以上所述灵性的材料为基质炼成,科基尔眼前正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散发出棕色腥臭的恶心药剂却不包含这三种灵性,而是混合成了她看不懂的样子。
粗犷,原始,腥臭,却散发着毋庸置疑的勃勃生机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哦,这个啊。”
漫不经心地以短棍搅动着温水,使未曾参加反应的沉淀被激扬而上,霍恩一遍暗戳戳以【命运之火】进行加温,一边随口回应着她的疑问。
“我说过了吧,我首先是个炼金术师—而炼金术师最重要的是什么?”
区区一个连【通晓者】都不到的学徒,还反问起我来了?
一阵荒谬感涌上科基尔的心头,压下了其馀所有,甚至连清洗完毕的伤口都显得没这么痛了她自从“成年”以来,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伤口可以痛,鲜血可以流,唯独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是效率和性价比?”
“这是商人才该考虑的事。”
“是成功率和稳定性?”
“这是学徒才会关注的事。”
“是技艺和手法的可复现性?”
“这位小姐—”
对答如流的反驳第一次卡壳,霍恩一脸无奈地抬起头,双手合十,似是祈求。
“时节,气候,星象,历法,材料,像征,甚至炼金师本人的状态炼金要考虑的变量太多,太多太多太多,就连炼金大师也不能确保自己的下一次炼成是完全符合预期的。”
“可能有人会称其为神秘主义,而我更愿意将其称作“独一无二’。”
啪啪。
轻轻拍了拍浴池的边缘,霍恩不给科基尔反驳的机会,趁着刚刚营造的气氛又快又急地说了下去。
“如上所述,炼金师最重要的品质,正是所谓的‘创新”。最为成功的炼金宗师也永远保持着一颗属于炼金学徒的谦卑之心。正是这认识世界的态度,才让炼金术师们能够安然对待自已独一无二的成功或失败。”
“凡事都有第一次,这就是我的炼金创新。你愿意,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触及它的人吗?”
藏都不藏了是吧?!
伴随着咔滋咔滋的磨牙声,科基尔竖状的双瞳之中有淡紫色的光芒被点亮,凌驾于普通学者,甚至是【通晓者】之上的解析视域被展开,洞悉着眼前棕色液体的构成。
我倒要看看!
拆解,分析,重构-在科基尔眼中,随着原料的逐渐反应,溶液中原本各自为政,互不干扰的【心】、【蜜】、【血】之三重灵性焕发出点点光芒,竟然在最后一处原料的统合之下被颗合为一处,沉淀出了那异样的棕色。
【鳞】!
坚于表,固于里;难唤醒,更难抑;【鳞】之准则作为次级准则的一种,在沦敦的影响范围却颇为广大,因其代表大地原始力量的残馀,一切忍耐时间的顽固之物。
古老猛兽的残骸,还是大地深处的秘宝?那最后一种原料到底是什么?
没等她看出个所以然来,霍恩的声音就及时传来,打断了她的进一步观察。
“来吧,这位小姐,【康复新液】,请用。”
“通利血脉,养阴生肌,淤血可消,金疮能治;由我自主研发的【康复新液】内服外敷均可,我想应该对你的伤势会有帮助一一毕竟不同于凡物,【刃】之划伤不是那么好修复的。”
喷。
有些不快地扭动着一侧肩膀,科基尔干脆利索地将身上的航脏衣物如蜕皮般脱去,露出那虽然皮肉黏连,但仍未愈合的惨烈伤口。
自从在【河岸街】被突然袭击之后,科基尔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关闭自己的这处伤口,反而为了活命,主动将其保持开的状态,以迎合【钥】之准则来获取力量。
靠着这种不计成本的透支,科基尔总算是从那两位狼狐为奸的通晓者手中逃出性命,但代价依旧极为惨重一一在过度的使用之下,这道伤口已然快要化为永久的伤疤,彻底带走科基尔的一部分生命。
所以,要趁着伤口恶化到不可挽回之前,对其进行彻底的治疔。
追猎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就此停止,不清楚菲利普和桑切斯隐藏在何处,现在的沦敦对科基尔来说处处是危险。在找不到靠谱医生的情况下,起码眼前人的善意是实打实的。
形式比人强,现在也不是容许科基尔矜持的场合,将身上碍事的衣物脱去,她深吸一口气,噗通一声翻入了充斥褐色的浴缸之中。
史?!
首先感受到的,还是那股越来越难以忽略的腥臭味;而后,则是异样的甜香。在一开始的不适应后,科基尔难以抑制地起拳头,蜷缩脚趾,感受着那股充斥全身的原始活力。
这【康复新液】到底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