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真相,历史,现在。
有时,很难确定一只箭矢究竟是射在了迦尔纳的车轴,还是阿喀琉斯的脚踝;有时,一只古老的镀金钟有可能既在维也纳遭蠕虫吞噬之时失落,也在罗马的圣人遗骸旁安放着。
永恒纯净,而历史向来混杂。正是因为其兼容了如此之多,并行不悖的可能性,才有了如今辉煌璨烂的【七重历史】,以及数以千计,若隐若现的历史支流。
虽然随着三大律法与历史决议会的奠定,整个现界从更广阔的“整体”中剥离,甩脱了纠缠的过往,走向了独自的路途————但失去甚多,留存亦多。此刻,随着【圣彼得之钥】的叩响,昔日古老的印记在沦敦被重新焕新。
故事新编,就此开场。
“你这孽畜,吃我一剑!”
伴随着断然的厉喝,沉重的大剑违反了一切物理规律,被架在纤细的弓弦之上。此时扮演“阿塔兰忒”的娜斯塔西娅神采飞扬,眼中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这就是属于希腊神话中,女猎手阿塔兰忒的天命。作为伺奉月神阿耳忒弥斯的信徒。她早已发下终身不嫁,誓死守贞的誓言,生来就要追逐一切猎物。而眼前由【欢宴兽】扮演的这头魔猪正是来自于同时作为狩猎神的阿尔忒弥斯,用来惩戒卡吕冬国王俄纽斯遗漏献祭的不可饶恕之举。
因此,刺伤野猪的第一支箭矢应该由她来射中一也只能由她来射中。
这就是所谓的【节点】。
研习历史的学者都知道,过往并非一成不变,但总有些事物不曾改变。因为在历史之上,尚有高于历史的【司辰】来见证与担保。
—一无论抵抗有多么坚韧,特洛伊都必须被攻破;无论路途有多么艰险,金羊毛必都须被取得;无论再怎么不可能,赫拉克勒斯都必然会通过十二试炼一如是种种的【节点】如同钉子一般,被钉在了纠缠难解如发辫的历史上,使其统合在名为《荷马史诗》的庞大框架下。
而确立【节点】,推动历史运行向正确方向的力量,就被称作————【命运】
。
在入门之时,那位隶属于防剿局的干员艾玛·摩尔曾经向他普及过隐秘界的常识,支撑世界的八大准则。而深入至此,结合之前就有过的猜想与隐隐约约暗示的书籍,霍恩终于理清了面前边境中,与他所了解的一切都迥异的本质。
“独立于八大准则的体系之外,只存在于假设中,始终模棱两可,甚至被称为“世界伤疤”的第九准则————【秘史】。”
“或者说,今日已经被剥离了无数过去的不确定性,向着,也只向着未来”的【引】之准则。”
隐秘的历史被掩盖于我们所知的历史之下,就象珍贵红酒的气味一般耐人琢磨。藏在身后为她招摇呐喊的“龙套堆”里,霍恩摒息凝神,看着眼前或可被称作一个【节点】,甚至决定了一位强大英雄生死的关键瞬间。
一卡吕冬野猪皮的归属。
在霍恩所知的“原典”中,正是因为骁勇的女猎手阿塔兰忒射出了第一箭,让英雄们明白即使是神降的惩罚也并非不可战胜,这才有了后续墨勒阿革洛斯的奋勇一搏,最终杀死了这头肆虐人间的魔物。
但也正是因为这位英雄太过注重所谓的战士荣誉,以及若有若无,对这位英姿飒爽女士的青涩情愫。他做了一个会让他后悔的决定—一将剥下的野猪皮送给阿塔兰忒,以显示她独一无二,胜过在场诸位的功绩。
出于妒忌,出于贪婪,出于积怨,亦或是出于其他————参与围猎的英雄们对这种有失偏颇的分配方式愤愤不平,而其中尤以墨勒阿革洛斯的几个舅舅为首。
借着墨勒阿革洛斯刚刚干脆利落地给了野猪最后一击的威风,几个没有什么贡献的舅舅赶紧凑上前来,站到阿塔兰忒的面前,扬言示威,甚至羞辱她根本不配得到这份猎物。
作为卡吕冬野猪身上最有价值,近乎刀枪不入的坚韧皮毛,当然是应该归属墨勒阿革洛斯所有一而墨勒阿革洛斯不用之时,皮毛就会理所应当地归属他们几个所有。
在激烈的争执中,先忍不下去的不是作为当事人的阿塔兰忒,而是身为分配者的墨勒阿革洛斯。这位英雄受不了这样赤裸裸的侮辱—一无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对阿塔兰忒的一于是在愤怒之下举起刚刚刺穿了野猪的长矛,向着几位舅舅投掷而去。
不知是因为盛怒之下的无意之举,亦或是刚刚死亡的野猪怨念作崇————那把锋利无匹,其上尚且流淌着滚烫血液的长矛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将那几位拦住阿塔兰忒的舅舅一击刺穿,当场殒命。
狩猎而死,本就寻常—一但在场上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墨勒阿革洛斯杀死为祸一方的野猪之事迹在第一时间就被传播,而他愤而弑舅的事迹亦然不胫而走,流淌于诸多口舌拨弄之间,最终去往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他母亲的耳中。
听说儿子围猎得胜,阿尔泰亚先是十分高兴,立即预备车马,动身前往神庙,打算给神只献上一场盛大的祭祀来表示感谢—但在途中,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儿子的武勋,而是她兄弟的冰冷尸体。
匆忙赶回宫殿,阿尔泰亚原本喜悦的心情被兄弟的死亡统统驱散,她勉强穿上丧服,打算先去将其埋葬—一但在这时,仆人悄悄告诉她,她的两个兄弟并非死在荣耀的狩猎中,而是亡于刚刚得胜的大英雄,也是他们的侄子之手。
悲哀,愤怒,怜惜,无奈,还有最为浓厚的仇恨一诸多感情充斥着她的心胸,最终酿出了连她也不敢相信的决定。强忍着泪水,她记忆起了一个预言,一个由【命运】所揭示的预言。
在她生下墨勒阿革洛斯没几天,日后的大英雄尚在襁保中时。她曾做过这样一个梦:三位辉煌地不可直视,尤如太阳一般的神明来到了她面前,对着褓中的婴儿左右打量,做出了【命运】的预言。
首位进入房间,赤红而温和的神明张口,做出了第一个预言。
“你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个勇敢的英雄,在拂晓的光芒下,他会去做英雄应做的事,得到英雄应有的结局。”
随后进入房间,光芒血红,冰冷凄美的神明张口,做出了第二个预言。
“就象所有英雄一样,就象所有凡人一般,你的儿子终将无法摆脱血肉之躯的局限,终局虽然遥远,但终会到来。他的寿命就会象“”
在巧合中,两位神明投下的阴影交织在一处,还未说完,第二位神明就被自阴影中显现的第三位神明狠狠肘了一下,不得不中断预言。
收回了刚刚伸出的黑肘,最末进入房间————还是最开始就待在这里?无论如何,这位光芒昏黄如烛焰般的神明立于前两位神明的阴影下,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回合。
“咳咳,我代表命运,在此祝福这位孩子””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戏谑的恶意,仿佛不是对着面前的婴儿,而是对着遥远的某个存在诅咒一般。
一他必将迎来终局,而且他的寿命不会太长—一就象填充在炉子中,用来当做燃料的木材一般。等到被火焰灼烧为灰烬之时,他的生命也将抵达尽头。”
等到三位神明从屋中离开,熟睡中的阿尔泰亚才从梦中恍然惊醒,一时间分辨不清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差别。但纵使如此,最后那位神明的预言依旧在她心中久久萦绕。让她的目光看向了正在啼哭的孩子,还有壁炉中,那根已经烧了一半的木柴。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无比渴盼孩子拙壮成长的阿尔泰亚一瞬之间就清醒了过来,连忙将燃烧的木头自火中取出,又用海水将其上顽强燃烧的火焰浇灭,然后藏在一处远离了太阳与黑夜,只有她能找到的密室之中。
在复仇的愤怒中,她又想起曾经的预言,于是穿着丧服走进密室,用燧石打出的火星点燃壁炉。火焰熊熊燃起。母子之爱和手足之情在阿尔泰亚的心中激烈地冲突着。她三次伸手,要将那根像征她儿子生命的木柴扔进火中,却又三次把手缩了回来。
在漫长的挣扎中,火焰的颜色变化了三次。最终,待到火焰为赤色之时,同胞之间的情谊终于战胜了母爱。她闭上眼睛,抬起一只颤斗的手,将在不断伸缩跳动的木柴投进熊熊的烈火中。随后将自己也投入越来越旺盛的火焰之中,焚身而死。
随着木柴逐渐化为灰烬,在归途中,墨勒阿革洛斯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胸腔之中传来火灼般的疼痛。刚到宫殿,他就痛得难以忍受,虽然心中干分羡慕那些被欢庆凯旋的猎人们,但也只得一头倒在床铺上。在极致的痛苦中,墨勒阿革洛斯以嘶哑的声音呼唤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一尤其是母亲。
但可惜的是,他母亲已经先他一步投火而死,无人能违抗【命运】所作出的裁决。随着木柴渐渐烧为灰烬,他的生命也就此如同灰烬一般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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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视角抽离而出,把眼前的一切看做是一出戏剧的话。那墨勒阿革洛斯最后的死亡就是不折不扣的“坏结局”。但麻烦的是,即使预先知晓了整个剧本,霍恩依旧很难想出破局之法。
阻止扮演“阿塔兰忒”的娜斯塔西娅射出第一支箭,或是阻止将要扮演“墨勒阿革洛斯”的人杀死野猪?
—一这恰恰中了【欢宴兽】的下怀,在失去了命中注定的天敌后,它有的是手段和力气将在场的人全都拱死。届时,剧本失控的边界自然也无法维持,而遭受重创的霍恩等人必定没法对抗已经缓过神来的【欢宴兽】。
阻止那两个会定时刷新的“舅舅”上前向“阿塔兰忒”讨要野猪皮?
——从何而挡————或者说,挡不住的。就象之前不管多么惨烈,那些“龙套”的数量都维持不变一般。在积攒了足够的矛盾后,作为矛盾宣泄口的“舅舅”们必定会出现,就象自然现象一样无可违逆。
阻止那个便宜“母亲”烧掉代表墨勒阿革洛斯生命的木柴,将这一死劫平安渡过?
——该死,在希腊神话中,像征【命运】所立节点的预言向来具有崇高的地位,剧本中浓墨重彩的“关键”。任由凡人如何逃避,它都百分百会实现一即使是以立下预言的神明都没想到的形式。这条路子从根本上就走不通。
【秘史】之秘,就在于它千头万绪,秘而不宣的过往。任何人都能在任何事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选择一个符合自己须求的未来。而无数“选择”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缠结如发辫的诸历。
随着【三大律法】与这重历史缓缓从“主干”上脱离,【秘史】准则逐渐失去了其根基,转而为了更加明晰,方向单一的【引】。
在前路无几的情况下,该如何破局————
在霍恩思考的时候,剧本中的“剧情”依旧在推进。如同原典中一般,虽然现在的“阿塔兰忒”拿的不是弓箭而是大剑,但魔猪依旧在她的斩击下第一次受伤,坚硬如枪的猪鬃上第一次染上了血迹。而看见一个女人竟然抢在诸位英雄之前斩获战绩,后面的“龙套们”顿感面上无光,纷纷嚎叫着向前冲锋。
悄悄将群情激奋的众人护在身前,霍恩不急着上前,而是冷眼旁观长着一幅裘德面孔,一身装扮灰扑扑的青年抄起板砖,愤怒地大喝一声,嘴里还嘟囔着尾款啊出差啊亲子鉴定啊什么的就扑了上去,可还没有碰到【欢宴兽】,就被它的獠牙拱翻在地,登时送了性命。
哈哈————不对,好惨一男的。
看着熟悉而灵动,显然都是“熟人”的面孔纷纷冲上,却都败在野猪的獠牙与尖蹄之下,只有娜斯塔西娅一人还坚持与它周旋,徒劳地留下一道又一道微小的伤口。霍恩的心越来越沉,但也隐隐有了一分明悟。
一【命运】不是那么好避开的东西,它就在前方等着自己。
“哈,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啊————不过,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拎着不知为何在冒火的骑士直剑,霍恩从“背景板”后走出,来到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舞台”上,直视着眼前的巨大魔猪,语气平淡。
“如你所愿,主演已经上场了————那“导演”还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