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355【惊鸿】
“薛淮”二字一出,瞬间在周遭围观的人群中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吸冷气之声!
这个名字在扬州是万家生佛,在京畿之地同样被人争相传颂。
名臣薛明章之子、内阁大学士沉望的得意弟子、年仅十六岁高中探花、二十一岁的正四品扬州知府,这些只是薛淮身上光辉的一小部分,他这三年在扬州的种种壮举早已传扬开来,坊间不知有多少适龄闺秀在得知他有了婚约之后黯然神伤。
如今他载誉归京,天子必然会重用,因此即便他此刻没有显赫官职,也非寻常官吏敢于轻视。
那个百户军官浑身剧震,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柳璋脸上的神情变得僵硬,原本极其嚣张的气焰悄然消失。
他虽远在山东青州,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朝野风云,家中长辈耳提面命,朝中需万分忌惮的人物里,薛淮这个名字近一年来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伴随着的是圣眷正隆、杀伐决断之类的评语。
一股烦躁又尴尬的情绪在柳璋心里泛起,他不由得死死握住马鞭。
薛淮却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满地不成样子的珍贵书册,沉声道:“贵妃娘娘素以仁德宽厚体恤下情着称,尔身为娘娘母族至亲,不思谨言慎行为娘娘增光添彩,反而依仗权势,于天子脚下的通衢要道纵奴行凶。尔践踏圣贤典籍如粪土,欺凌士子家眷如草芥,更驱使朝廷兵卒为尔一己私欲张目,此等行径置贵妃娘娘的贤德清名于何地?又将陛下对柳氏一族的恩宠圣眷置于何地?”
场间一片死寂。
薛淮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柳璋的脸色由煞白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涨成猪肝色,躁怒猛地涌上心头,他恶狠狠地盯着薛淮,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中的马鞭。
“你一个身无一官半职的纨绔子弟,也敢在本官面前耀武扬威?”
薛淮双眼微眯,猛然抬高声音喝道:“给本官滚下马来!”
江胜等人毫不尤豫持刀上前。
“薛大人息怒!息怒啊!”
柳璋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年长亲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生拉硬拽地将柳璋拉下马,而后在他耳边急声低语,语速快得象倒豆子:“公子,这位薛大人可是圣上跟前挂了号的心腹能臣,就连那些尚书大人都会让他三分,万万得罪不起啊!若是今日之事闹大,薛大人只要在御前参你一个败坏娘娘清誉的罪名,族里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柳璋浑身剧烈一震,亲随这番话浇灭他最后一丝虚张声势的怒火,也浇醒他那被骄纵冲昏的头脑。
他猛地想起临行前父亲那张严肃到近乎刻板的脸,以及那些严厉得让他心头发颤的叮嘱,再看向地上哀嚎打滚的家奴,以及薛淮身后那些如同标枪般挺立的亲卫,一股巨大的后怕让他如坠冰窟。
刚才若是冲突再升级,自己身边这点护卫在对方手下恐怕真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更别提那足以让整个柳氏家族蒙羞甚至招祸的后果。
他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惨白,没敢再吐出半个硬气的字眼,只是将手中那根马鞭狠狠摔在地上,象是泄愤又象是彻底认栽服软。
薛淮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再看这已经被镇住的纨,目光转向一旁惊魂甫定的云澹,平和道:“云先生受惊了。令尊学问人品海内宗仰,家师亦时常赞颂。今日之事本官既见,便不会令忠厚贤良受辱,更不会令圣贤典籍蒙尘。”
柳璋身边那亲随何等机灵,立刻抓住这个薛淮主动递出来的台阶,对着柳璋急使眼色,眼神里充满催促和哀求。
柳璋胸口剧烈起伏,咬着后槽牙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拿一百两银子给那位先生压压惊,算是赔偿他们的东西!”
亲随连忙从怀里掏出两张会票小跑过去,不敢看云澹悲愤交加的脸色,更不敢与薛淮冷峻的目光接触,只一味赔着笑脸将会票往云澹身边的老管家手里硬塞过去。
云澹看着老管家手中的会票,再看看满地污损的珍贵书册,脸上没有半分畅快之色,只有深深的屈辱和刻骨的悲愤。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对着薛淮的方向郑重一揖,哽咽道:“晚生云澹,代家父并云家上下,叩谢薛大人援手之恩!”
薛淮坦然受了这一礼,而后温言道:“云先生言重了。天寒地冻,速带家眷离开此地,莫再受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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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澹再次深深一揖,强忍心中的悲愤与屈辱,默默带着仆役们收拾散落在地的书卷和行李,薛淮的亲卫也上前帮忙。
柳璋看到云家收下银子,薛淮似乎也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低头对着身边还能动弹的家奴一挥手,准备赶紧离开这个让他丢尽颜面的地方。
“柳公子。”
薛淮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瞬间将柳璋刚迈出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转头望着薛淮,强撑镇定道:“我已经给他们赔了银子,薛大人还想如何?”
薛淮正色道:“今日码头之事,众目睽睽人证无数,本官自会据实记录,以备日后有司垂询。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贵妃娘娘贤德昭彰,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公子既为皇亲国戚,更当时刻谨记克己复礼,勿使门楣蒙羞,勿令娘娘烦忧。前路漫漫,望君好自为之。”
柳璋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他再蠢也听明白了薛淮话里的意思—别以为赔了银子就万事大吉,这事随时可以拿来收拾你。
他纵然胆大包天,却也知道薛淮这种天子近臣在御前进言的威力,当下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狼狈又含混地“恩”了一声,然后对着家奴低声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走,立刻进京!”
柳家亲随连忙带着那些装载着贵重年礼的马车,护着柳璋如同落荒而逃一般,极为艰难地挤出拥挤的码头,上了官道便向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不敢有片刻停留。
那百户刚想溜走却被薛淮喊住,他只能走上前赔笑道:“薛大人,卑职是通州码头巡检丁宏,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薛淮看着这个浑身粗劣气息无法遮掩的低级军官,没有过多言语,更没有兴致代替他的上官教导他,只淡淡道:“丁巡检,你的职责是什么?”
丁宏连忙躬身道:“卑职明白,卑职立刻维护码头秩序!”
薛淮沉声道:“速速去办。”
“是,大人恕罪,卑职这就去办!”
丁宏愈发卑躬屈膝,转身就带着兵卒们梳理码头上混乱的秩序。
随着时间的推移,码头内核局域的拥堵逐渐缓解,人流车流在兵卒小心翼翼的疏导下,开始缓慢地恢复着秩序。
这时薛家派来迎接薛淮的管家也带着家仆出现,薛淮看了一眼不远处勉强收拾妥当的云家人,遂转身登上自家人带来的马车。
码头上的百姓好奇地望着那位年轻高官的身影。
他们听说过薛淮的故事,但大多知之不详,只知道朝中出了一个年轻又厉害的官儿,就象是他们平素听过的话本故事一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对方。
新奇过后,他们又回到寒冷的现实之中,绝大多数人对方才那一幕并无多少感慨,毕竟这种事和他们的生计无关,顶多只能当做一桩茶馀饭后的谈资。
而对于云家人来说,今日若非薛淮出面,他们不光会身心受伤,更会因为对方蛮横霸道的举动令门楣蒙羞。
相较于前者,耕读传家的云家人更无法忍受后者。
云澹望着缓缓离去的薛府马车,再度躬身一揖,满面感激敬佩之色。
而在他身后的那辆青篷马车,此刻车帘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一线缝隙。
车帘缓缓卷起,逐渐现出一副容颜,那下颌线条流畅优美如同工笔细描,肌肤在寒风中更显莹润。
最后是一双沉静清澈的眼眸,如同幽谷深潭映照明月,又似古卷初展扑面而来的千年墨香。
这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端坐在车厢之中,身姿如新竹般挺拔清雅,穿着一件普通的夹棉袄裙,虽朴素却纤尘不染,周身透出极干净的书卷清气。
云澹转身看向她,愧然道:“素心,方才没有吓着你吧?”
青篷马车内,云素心将半卷的车帘彻底拢起,霜风掠过她低垂的眉睫,却未能拂动眸中半分涟漪。
她并未即刻应答,只将一方素帕递予云澹。
“女儿无事。”
她微微摇头,继而看着父亲的衣袍说道:“父亲衣襟染尘,且先拭净。”
云澹怔忡接过帕子,触及女儿关切的目光,胸中翻涌的悲愤竟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激荡之势渐缓。
他长叹一声,愤然道:“那些典籍皆是吾父半生心血,今日竟险些悉数毁于竖子之手“《荀子》云:怒不过夺,喜不过予。”
云素心的语调依旧平缓,她看着父亲宽慰道:“祖父尝言,圣贤书不在韦编竹帛,而在躬身践行。今日污损虽痛,然父亲护书之心、薛大人护道之义,岂非更合圣贤真意?”
云澹身躯微震,继而攥紧拳头道:“可那柳璋欺人太甚,他辱我云氏门楣至此,若不禀明你祖父,岂不令云家祖辈蒙羞?”
“祖父性如烈火,若知柳璋辱没斯文必愤然状告,然则贵妃贤名在外,柳氏贵为皇亲国戚。祖父纵有清望,一纸诉状可能撼动外戚根基?那位薛大人今日处置,实为云家留足馀地。”
云素心轻声细语,不急不缓道:“父亲,云氏门风在胸中丘壑,不在架上青编。若因一时之愤扰乱祖父治学心境,反违守原之本。”
听闻此言,云澹忽觉胸中块垒渐消,终于颔首道:“也罢,便依你所言,暂不惊动你祖父,只是这些书————”
“回府后,女儿愿助父亲修缮残卷。”
云素心微微一笑,似雪后初霁,随即将车帘缓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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