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342【生死有命】
翌日,清晨。
龙王庙后方有一片临时修建的生活区,这是为济民堂的郎中和医所其他人准备的住处,虽然稍有些简朴,但是总算有个落脚之地。
徐知微也住在这里,和她同住的是两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分别叫做春棠和秋蕙。
两人来到徐知微的门前,春棠轻轻敲门道:“姑娘。”
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徐知微迈步走了出来,开口问道:“昨日收治的小孩子情况如何?”
春棠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憔瘁的形容,回道:“姑娘,方才冯老派人过来说,那孩子情况不太好。”
“恩。”
徐知微应了一声,想了想吩咐道:“春棠,去取我的银针和冰片露。秋蕙,去药库取一些犀角粉,再调三份清瘟败毒饮浓煎备用。”
春棠十分了解徐知微的性格,当下只能恳求道:“姑娘,我们马上去办,但你先吃口早饭可好?”
“差点忘了。”
徐知微勉强一笑,看向两人道:“你们也没吃吧?走,我们去吃饭。”
两个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吃完早饭之后,徐知微带着两人径直来到西留观棚,这里是用粗布和竹杆搭建的简易隔离区,紧挨着重症区。
甫一踏入,一股浓烈的秽热之气便扑面而来。
那对年轻的父母被强行隔离在相邻的铺位上,男人还在嘶哑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女人则蜷缩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们的孩子此刻躺在最里面的草席上,小小的身躯裹在薄被里,却剧烈地抽搐着,口角溢出白沫,原本只是零星的红疹已蔓延至全身,连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斑块,双目赤红如血,瞳孔已有些散大。
两位济民堂的郎中正在全力施救,一人试图撬开孩子的牙关灌药,另一人则用沾了冰片露的棉布擦拭其额头和腋窝降温,但收效甚微。
徐知微快步上前,让两名郎中退下,随即接过春棠递来的针囊,手指翻飞之间,数根细若毫芒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孩子的人中、十宣、涌泉等穴位。
她的动作快稳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犀角粉!”
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秋蕙立刻将研磨得极细的珍贵药粉递上。
徐知微用小银勺撬开孩子紧闭的牙关,将药粉混着少量温水小心灌入。
犀角性大寒,能清心定惊凉血解毒,是此刻唯一可能挽回一线生机的猛药。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棚内的空气沉重得令人室息。
徐知微凝神捻动银针,孩童忽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吸,抽搐终于停止,而那双赤红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
“救回来了!”
一名年轻的郎中忍不住低声欢呼,同时无比敬佩地看着徐知微。
那对父母更是对徐知微感激涕零。
徐知微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然后默默地将刺在孩子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看向旁边的郎中说道:“我已经让秋蕙调好三份清瘟败毒饮,你稍后让这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服下,再将他们转入重症区。”
清瘟败毒饮是她针对这次热毒疫病开出的方子,只有确认患病的人才能服用。
郎中当即答应下来。
徐知微随即走出留观棚,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凝重。
按照她这一个多月的治病经验来看,赤目瘟会有三到七天的潜伏期,即便发病也会有七八天左右的平缓期,但是那孩子的情况显然不同以往。
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小孩子自身抵抗力太弱,根本无力抗衡病症的侵袭,其二便是疫病经过这段时间的蕴酿和传播,已经变得更加狠毒。
徜若是后者————
徐知微轻吸一口气,当即让春棠把疫所大部分管事都请了过来。
临时议事处内,徐知微先将自前的情况简要通报,然后着重提到那个小孩子的病症并说出自己的分析,随即对齐青石说道:“齐统领,即刻起杨家集及周边五里以内所有村落,必须实行最严封禁。擅自离家者,无论缘由就地拘押隔离。所有水源由兵丁把守,按人头定量取水。增派人手轮班巡查,发现类似高热红疹者,强制带离不得延误!”
齐青石抱拳道:“好,徐神医请放心!”
徐知微看向冯孝先说道:“冯老,从现在开始,医所里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每日都要服用双倍的避瘟汤。”
冯孝先固然算得上徐知微在医道上的半个师父,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徐知微的医术在整个济民堂里坐二望一,只是在经验上略逊于她真正的师父孟老。
他不敢迟疑,点头道:“好,都听你的安排。”
徐知微又对宝应县派驻此地的典吏说道:“疫病有加剧爆发之势,还请足下将此地情形禀报知县大人,请他加派人手来此地维持秩序,另外也要及时将消息禀报府衙。”
典吏连忙应下。
徐知微随即告知疫所的所有管事各自的任务。
等安排好这一切,她只是短暂地歇了片刻,便起身向外走去,春棠和秋蕙忧心忡忡地紧跟其后,她们清淅地看到徐知微扶着门框迈过门坎时,指尖在微微颤斗。
接下来的几天,疫病果然逐渐变得凶猛。
越来越多的病人出现,发热、畏寒、头痛欲裂还有那令人心悸的赤红疹点如燎原之火,迅速在这一片地区的百姓身上蔓延开来。
病情进展之快,毒性之猛,远超之前一个多月的所有病例。
龙王庙很快被汹涌而来的病潮淹没,各处挤满徨恐不安的病人,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混杂在闷热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徐知微的身影成了这片绝望之地的内核。
她象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穿梭在病榻之间。
开方、施针、指导用药、调整医治方案————她的语速比往常更快,指令更加简洁有力,清冷的眉眼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寒霜,只有春棠和秋蕙知道她支撑得有多艰难。
她的体温一直未退,低热如同跗骨之蛆。
眩晕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好几次在俯身查看病人时,都需要紧紧抓住床沿或丫鬟的骼膊才能稳住身形。
她脸颊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从未褪去,反而在持续的劳累中愈发明显。
尽管她极力克制,但深夜在灯下整理脉案时,那压抑的咳声还是会让守在门外的侍女揪心不已。
“姑娘,喝口参汤吧!”
秋蕙端着一碗温热的汤水,她指着徐知微的手腕,那里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此刻竟隐隐透出几点红疹,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你这样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你看看你的手上————”
徐知微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用指尖轻轻拂过那几点红痕,眼中甚至没有多少波澜,随即拽下衣袖遮住,依旧平静地说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她端起那碗参汤慢慢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驱不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
徐知微知道那几点红疹意味着什么,从她接触那个疑似毒王的孩童至今已是第四日,这具早已透支的身体,终究没能抵挡住疫毒的侵袭。
绝望吗?或许有。
但她是医者。
第五日,那个可怜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救回来,他的父母也相继病逝,而疫病开始失控。
以杨家集为中心的疫区出现大量病人,这一点让徐知微既心痛又感到茫然,盖因她为了防治疫病几乎倾尽所有,而官府同样做了大量努力,包括认真推行她进言的防疫十策她从不怀疑薛淮会忽略境内百姓的生死,她坚信薛淮一定会将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
可是为何疫病会失控呢?
纵然大灾之年爆发大疫很常见,且今年扬州府的旱情一直没有得到缓解,但是徐知微知道官府和济民堂做了多少事情,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
她想不明白,也无暇去多想,因为医所已不堪重负。
药材和物资倒是不缺,府衙从一开始就按照薛淮的指令,优先供应杨家集医所,此外沉青鸾每隔几天就会让广泰号的伙计送来医所需要的物资。
人手也还充足,宝应县派了胥吏和乡勇在这里帮忙,齐青石带来的二十名高手更能震慑一切宵小,问题在于经验丰富的郎中没那么多,这几天已经有两名郎中先后感染赤目瘟,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委实无法继续坚持救治病人。
徐知微只能默默忍受病症的侵袭。
她越来越感到头痛欲裂,象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攒刺,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胸腔深处剧痛,喉咙里弥漫着血腥气。
视线开始模糊,看字迹和针孔都需要费力地聚焦,曾经行云流水般的施针,如今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斗。
她让春棠用浸透冰片露的湿巾不断擦拭她的额头和手腕,以缓解那难耐的燥热和疹子的不适,再按时服用剂量加重的清瘟败毒饮,尽管喝下去会让胃里翻江倒海。
她甚至拒绝回到那间相对安静的厢房休息,只在处理完一批紧急病患的间隙,在重症区角落一张简陋的矮凳上,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片刻。
春棠和秋蕙只能一左一右守着她,用扇子为她扇去些许闷热,秋蕙更是不断哀求道:“姑娘,求你了,歇一歇吧————”
徐知微不语,忽地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弓起身子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斗着。
春棠慌忙为她拍背,眼泪簌簌而下:“姑娘你怎么了!”
咳声渐歇,徐知微摊开手帕,雪白的丝绢上,赫然几点刺目的猩红!
春棠和秋蕙瞬间脸色煞白,如遭雷击。
徐知微却只是看了一眼那抹猩红,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令人诧异地笑了笑。
两个丫鬟这一刻不敢说话,只是无声泪流地看着徐知微。
“我死不了,别害怕。”
徐知微当然知道自己的情况,只要安心静养不需要太久便能痊愈,问题在于现在的局势根本容不得她那样做,医所每天都会出现很多新病人,就连冯老一把年纪都在勉力坚持,她又怎能临阵退缩?
她望着两个眼泪涟涟的丫鬟,勉强微笑道:“还有病人等着我施针,你们扶我起来,听话。”
两人对视一眼,感受到徐知微不容置疑的决心,只能伸手将她扶起来。
徐知微刚刚站定,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如同滔天巨浪,毫无预兆地猛烈袭来,她的视野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耳中尖锐的嗡鸣声盖过外界的一切动静,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抛入无底的深渊,身体失去所有的支撑。
“姑娘!”
她似乎听到春棠和秋蕙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却遥远得如同隔世。
指尖触碰到的滚烫皮肤触感,成为她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