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杨钊开始行动。
城外,唐军大营中,高仙芝的攻心之计,也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卯时初刻,天光未明。
唐军阵前火把林立,照亮了三十馀辆吱呀推进的囚车。
车内关押的多是前日被俘的叛军老弱,他们缩在单薄的囚衣里,冻得面色青紫。
眼中却闪铄着难以置信的惶惑。
今晨天未亮,便有唐军医官来发放热汤与厚袄,还告知他们将重获自由。
这让他们很是疑惑。
“都听清了!”
这时,一名安西军校尉策马沿囚车队列缓行,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淅:
“殿下有令,念尔等多是被胁从贼,家中或有老幼待养,特赦归城,然需谨记,回城后当劝告旧识袍泽,莫再为安贼卖命,负隅顽抗唯死路一条!”
囚车里的降卒们怔怔听着,有人嘴唇哆嗦,有人已泪流满面。
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不知不觉,囚车来到洛阳西面城头之下。
城楼上,昨日负责守夜的士卒正在换防,忽闻城外鼓号声起,急忙扑到垛口张望。
只见唐军阵前囚车门齐齐打开,三十馀人跟跄走出,在安西士卒的指引下,朝着护城河残桥方向行来。
“那是西营的老赵头,他还活着?”
“快看,第三个是我同乡王二,他腿上还裹着绷带!”
看清被唐军释放的那些俘虏的瞬间,城头顿时响起压抑的惊呼。
守军们瞪大眼睛,看着那些本应“战死”或“被虐杀”的同袍。
此刻,他们虽衣衫褴缕,却无一人受缚,甚至行走间还有人相互搀扶。
“唐军当真放人?”
有年轻士卒喃喃道。
“噤声!”
队正低喝,眼神却死死盯着越走越近的人群,他认出了其中一名跛脚老者。
那是他昔日的伙长,本以为早死了。
就在此时,唐军阵中响起齐整的喊话声,数十名嗓门洪亮的士卒齐吼:
“城上弟兄看分明,殿下仁德,不杀俘,不虐卒,今日释归者,皆已疗伤饱食。尔等家中亦有父母妻儿,何苦为伪君陪葬?”
“三日之内,开城归顺者,一概免死!”
唐军将士的喊声如同浪潮,阵阵拍打城墙,一时间,城楼上的守军不由得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洛阳宫中,安禄山昨夜饮宴至深夜,此刻宿醉未醒。
熟睡间,忽被亲卫急报惊醒:“陛下,唐军释归降卒,正朝西门而来!”
“什么?”
安禄山原本还有些朦胧,听闻此言的瞬间,顿时惊醒过来。
赤脚跳下龙榻,抓起袍服便往外冲。
待他怒冲冲登上东城楼时,那三十馀名降卒已行至护城河边。
“放箭,给朕射杀这些叛徒。”
看着这一幕,安禄山顿时目眦欲裂,急忙下令放箭。
然而,城头弓弩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张弓。
“反了,都反了!”
安禄山更怒,一把夺过身侧亲卫的强弩,亲自搭箭瞄准,瞄准的却是队伍最前方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卒。
“陛下不可!”
杨钊的声音急急响起。
他不知何时也已登城,此刻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此时射杀归降者,必寒三军之心,不若放其入城,严加审讯,或可探得唐军虚实。”
安禄山胸口剧烈起伏,盯着杨钊看了半晌。
又扫视周围低头不语的将士,最终狠狠将强弩摔在垛口上。
“好,放他们进来。给朕一个个仔细审,若有一句虚言,凌迟处死。”
听见安禄山暴怒的声音,守城的士卒赶忙放下吊桥。
三十馀降卒蹒跚过河,刚进城门洞,便被如狼似虎的督战队押走。
但城头守军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背影。
许多人心头翻滚着一个念头——唐军似乎真的不太一样。
唐军营中。高仙芝立于巢车之上,远眺城头动静。
见降卒已经进城,当即面露微笑,对身侧封常清道:“第一把火,算是点着了。”
封常清点头:“释归降卒,看似小事,实则破其唐军残暴之谣言。接下来,该第二计了。”
高仙芝微微一笑,也不废话,挥手道:“传令,投石车准备——投‘粮’!”
“喏!”
负责操控投石车的将士领命,立即将十架经过改装的轻型投石机被推至阵前。
只不过,唐军的投石车,抛射的却不是石块,而是一袋袋用麻绳捆扎的物事。
随着机括响动,数十个麻袋划着弧线越过城墙,散落入城内街巷。
“小心火攻!”
“唐军攻城啦,快躲!”
“快躲!”
城头军官厉声嘶喊,让将士们躲避。
然而,出乎预料到是,唐军投进来的东西,并未对城池造成什么伤害,麻袋落地后也并未燃烧。
反倒有几个袋口摔裂,滚出黄澄澄的胡饼,还有用油纸包好的腌肉、粗盐,甚至有几包治疔冻疮的草药。
每个袋子里都塞着字条,上面是歪歪扭扭却清淅可辨的字。
“天寒地冻,吃饱穿暖。想想父母妻儿,勿为伪君送命。”
看着这些食物,饥肠辘辘的守军与被迫上城的民夫,眼睛都直了。
“不准捡,违令者斩!”
督战队之人瞬间反应过来,赶忙挥刀呵斥。
可当一包炊饼滚到某个年轻士卒脚边时,他鬼使神差地弯腰抓起,飞快塞进怀里。
周围人看见了,竟无人出声告发。
督战队鞭子抽来,那士卒硬挨了两下,却把炊饼捂得更紧。
饥饿,有时比刀剑更能瓦解纪律。
好在,除了这些之外,唐军倒也没有了其他什么动作,甚至连试探性的攻城,都没有进行。
刚刚被杨钊劝回皇宫的安禄山得知此事,心知这是唐军的攻心计,更是暴跳如雷。
可惜,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应对。
毕竟,他虽然残暴,却不是傻子,也清楚此时若是强力弹压士卒,只会适得其反。
郁闷之下,他干脆再开宴席,靠着酒精来麻痹自己。
至于杨钊,这位帝国的宰相,则是并未在宫中多留,而是开始按照惯例,巡查城防。
午时时分,杨钊“巡查”至东营。
守将崔焕抱拳行礼,神色如常,唯有交递公文时,指尖微微发颤。
杨钊不动声色地接过,在翻阅时低声道:“郑元则已连络旧吏十七人,杜文若亦答应暗中维持街坊秩序,将军这边”
崔焕目光扫过左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末将麾下八百人,有五百是洛阳本地子弟,今晨见唐军释归降卒,已有数名队正私下询问若真开城,家眷能否保全?”
“殿下有明令,开城者,全伍家眷皆免牵连。”
杨钊合上公文,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当知,民心已不可用。安禄山今日能强征民夫,明日就能驱百姓填壕。为麾下儿郎谋条生路,方为将者之道。”
崔焕沉默良久,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钊心中一定,面上却仍是一副忧心防务的模样,又“巡查”片刻,方才离去。
城外,唐军安静了半天,但及至未时,城上守军却见唐军阵前再起变故。
只见史思明及其十馀名被俘将佐,被押至距城墙二百步处。
这一次,他们未被捆绑辱骂,反而每人给予马扎坐下,面前摆着清水与面饼。
史思明披头散发,神情木然,机械地啃着饼子。
他身侧一名年轻叛将却边吃边哭,忽然朝着城头嘶声大喊:“刘老三,王五,你们看见了吗?唐军给饭吃,给水喝,别守了,守下去都是死”
声音顺着风飘上城头,引起一片骚动。
安禄山闻讯再登城楼,见状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下令放箭,唐军阵中鼓声忽起,数十面大盾立起护住史思明等人,随即缓缓后撤。
整个过程,如一场无声的戏。
可这戏,比万箭齐发更致命。
申时末,天色渐昏。
高仙芝登上了望台,对薛延道:“第三计,该放了。”
薛延颔首,传令下去。
不多时,营中空地点起数百簇小火堆。
士兵将竹篾与油纸扎成的孔明灯逐一撑开,置于火上烘烤。
暮色彻底降临时,第一盏灯摇晃升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不过半刻钟,数百盏孔明灯如星河倒泻,顺着北风飘飘荡荡飞向洛阳城上空。
每盏灯下皆悬着长幅布条,上书大字:“洛阳军民知悉:殿下有令,开城者免死,擒安贼者重赏。寒冬腊月,勿令父母妻儿冻毙城头。三日为期,过时不候。”
更有许多灯下悬着小布袋,内装炒米、盐块,袋上写着:“弃刀卸甲,暗藏此袋,城破后可凭此领粮。”
灯火漫天,映得夜空一片昏黄。
城头守军、城内百姓,皆仰头呆望。
有布袋被风吹落,掉进坊市,被胆大的孩童捡起,飞奔回家。
“给朕放箭,射灯,放啊!”
安禄山在宫城高台上看着这一幕,暴跳如雷。
可箭矢最高不过百步,如何够得着飘在三百步高空的灯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片“星河”缓缓覆压全城无能狂怒。
戌时,皇宫偏殿。
安禄山砸碎了第八只玉杯,殿中跪着三名浑身发抖的将领。
“查,给朕彻查!”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在最近一人脸上:“哪些人私藏了唐军投进来的粮袋,哪些人捡了劝降字条?通通揪出来,斩首示众!”
“陛下”
听见安禄山这话,一名将领硬着头皮道:“今日东营有七名士卒私藏炊饼,已被督战队当场斩杀。若再大规模搜捕,恐激生变乱啊”
“变乱?”
安禄山一脚踹翻案几,狰狞道,“朕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传旨下去,即日起,凡有私议唐军者,斩,凡神色可疑者,下狱,凡家中搜出陌生粮米者,诛三族!”
旨意传出,洛阳城彻底陷入恐怖。
督战队横行街巷,破门搜查。稍有迟疑,便扣上“通敌”罪名。
不到两个时辰,已有百馀户被抄,三十馀人被押赴刑场。
哭嚎声、求饶声、呵骂声,在冬夜里格外凄厉。
亥时,杨钊府邸密室。
郑元则匆匆而来,脸色惨白,急促道:“杨相,安禄山疯了,这般滥杀,只怕不等唐军破城,城中先要生乱!”
“乱才好。”
杨钊神色依旧平静,用小剪缓缓修剪灯花:“他不乱,我们如何趁乱行事?那些被抄家的、被下狱的,其亲族故旧此刻是何心情?”
郑元则一怔,随即恍然:“怨恨对安禄山的怨恨。”
“不错。”
杨钊放下剪刀,“你明日便去连络这些人,不必明言投诚,只说为求自保,当互援互助。待人心聚拢,城门有变时,他们便是维持秩序,防止趁火打劫的助力。”
“可若有人告密?”
“告密?”
杨钊冷笑一声,不屑道:“安禄山已杀红了眼,今日被抄家的兵部主事周焕,是他三日前还夸奖过的忠臣。如今谁还敢去告密?就算有人告密,安禄山是信还是不信?说不定反手一刀,先砍了告密者的脑袋。”
郑元则细想近日安禄山喜怒无常的做派,不由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