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忠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部属,又望望前方壁垒森严的唐军军。
再回头看看那越来越近,喷吐着死亡火焰的“薛”字大旗。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彻底笼罩了他。
想他纵横半生,从范阳一路打到洛阳,何曾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
像条丧家之犬,被两支大军玩弄于股掌,连最后一丝尊严也被践踏殆尽。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响,仿佛漏气的风箱。
随即,他猛地抬手,狠狠扯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大燕元帅威严的头盔,任由散乱的发髻在凛冽的朔风中狂舞。
“李琚,高仙芝,薛延,万青,封常清!”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被硝烟染成铅灰色的苍穹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咆哮。
这咆哮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不甘和彻底的崩溃!
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悲鸣,为新安、潼关乃至整个河洛战局,奏响了一曲无法逆转的终章。
就在这时,就在他身后,薛延冰冷的军令如同死神的判决,清晰传来:
“神机营,止步列阵!”
“骑兵营,两翼包抄!”
“降者不杀!”
“放下武器,速速投降!”
“放弃抵抗者活命!”
同一时间,前方,高仙芝与封常清的军阵之中,劝降声也越发震耳欲聋。
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劝降声,安守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墨绿色的“高”字大纛,又猛地转向身后越来越近的“薛”字旗。
最后扫过身边仅存的,被绝望笼罩的亲卫,以及远处如瘟疫般蔓延开来的跪降浪潮。
看着这一幕,那股支撑他亡命奔逃的凶戾之气,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尽了。
“呵呵呵”
他喉咙里滚出几声破碎的惨笑,仿佛洛阳城头的幻影就在眼前晃动。
安禄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更是无比清晰。
丢了几万精锐,损了田承嗣,更将洛阳西大门彻底洞开他安守忠,哪还有活路?哪里还有脸逃回去?
“大帅!”
一名亲卫牙将见他神色癫狂,心胆俱裂地扑上来想拽他马缰,劝道:“大帅,末将护着您杀出一条血路,有道是留得青山”
“滚开!”
安守忠猛地挥臂,将那牙将狠狠甩开,力道之大,竟将其摔出去数步。
随后,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那冰冷的锋刃在昏沉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刀柄上缠绕的丝线,更是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透。
“我安守忠,从范阳一路杀到洛阳,未遇敌手,今日,竟栽在一群小辈手里,栽在那妖异的铁管子下!”
他声音嘶哑,满是怨毒:“李琚,你好算计,好狠毒!”
说罢吗,他猛地调转刀锋,冰冷的刀尖抵住了自己咽喉!
那决绝的姿态,让围拢过来的一众将领瞬间魂飞魄散,发出惊恐的悲呼:
“大帅不可!”
“大帅——!”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安守忠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解脱般的疯狂。
“安禄山,老子不欠你的了——!”
伴随着这声撕裂肺腑的狂吼,他双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内一拉!
“噗嗤——!”
锋利的刀刃瞬间割裂皮肉,切断喉管!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扑到近前的亲卫满头满脸!
安守忠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从马背上重重栽落,砸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圆睁的双目死死瞪着铅灰色的天空,满是血沫的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诅咒。
那柄染血的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旁。
“大帅!!!”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绝望的亲卫中爆发出来。
主将自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仅存的、勉强维持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大帅死了!”
“安大帅自刎了!”
“降了,我们降了——!”
安守忠自刎,这消息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混乱的战场。
原本还在零星抵抗之中的残兵,听到这如同丧钟般的呼喊,也仿佛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干。
纷纷丢弃兵器,扑倒在地。
绝望的哭喊和“投降”的哀告声此起彼伏,彻底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前方的河东军阵前,高仙芝端坐马上,冷漠地注视着叛军核心地带发生的剧变。
当听到那震天的悲号时,他古井无波的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微澜。
但随即化,变为更深的冷冽。
“传令!”
高仙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身后的嘈杂:
“步卒大阵,缓步前压,收缴兵器,看管降卒,骑兵两翼警戒,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得令!”
令旗挥舞,墨绿色的军阵如同苏醒的巨兽,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轰然向前推进。
长矛如林,指向溃兵,无形的压力让跪伏在地的叛军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
薛延见状,也不禁策马越众而出,目光扫过满地跪伏的降兵,最后落在远处那具被几名叛军将领围着,正无声恸哭的遗体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抬头,目光投向河东军阵中那面墨绿大纛,微微颔首致意。
高仙芝也看到了薛延,同样颔首回应。
两位名将,隔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和无数跪倒的降卒,无声地完成了会师。
万青跟在薛延身侧,看着眼前数万叛军彻底瓦解的场面,也不禁有些唏嘘:“这老狗,倒算给自己留了点体面,没当阶下囚。”
薛延没有接话,只是沉声下令:“传令,全军压上,配合高、封二位将军收拢降卒,清点战损。火铳营原地休整,补充弹药。”
“再仔细搜寻叛军将佐,尤其是张通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传令兵飞驰而去。
战场清理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唐军士兵如同高效的农夫,在血腥的田野上收割着“果实。
收缴堆积如山的刀枪剑戟,驱赶着茫然无措的降卒聚拢成一片片绝望的人海。
伤兵的呻吟与胜利者的呵斥交织在一起。
约莫半个时辰后,几匹快马从前方奔来,为首将领在薛延面前翻身下马。
单膝跪地,声音洪亮:“禀大帅,叛军主将安守忠确认自刎身死,其亲卫统领及心腹将佐十余人,或战死,或随其自尽,余者尽数被擒。叛将张通儒身负重伤,于乱军中被我军俘获!”
薛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将张通儒单独看押,严加诊治,此人还有大用。安守忠将他的尸身收敛,稍后处置。”
“遵命!”
又过了片刻,高仙芝与封常清也带着亲卫,策马穿过狼藉的战场,来到薛延和万青所在的帅旗之下。
两人朝薛延拱手一礼,齐声道:“见过大帅,我等,幸不辱命!”
“二位将军辛苦!”
薛延轻轻颔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你们出现的时机把握得极好,若非二位将军及时堵住这最后生门,安守忠这数万残兵,我和万将军,说不得还要多费些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