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龙纛,终究还是在一片仓惶与绝望中,西出了长安金光门。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没有悲壮决绝的告别,甚至没有一句象样的安抚诏书。
这场“西幸”,象极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潜逃,又象是一次被恐惧彻底击垮的溃退。
皇帝的仪仗在仓促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威严。
黄罗伞盖、金瓜钺斧在初春的寒风中招摇,却只衬得那御辇中的身影更加瑟缩与狼狈。
随行的,是陈玄礼、盖嘉运勉强收拢的残兵败将,以及那些消息灵通、反应迅速,早早收拾了细软家当的权贵高门。
沉重的箱笼压得车轴吱呀作响,堵塞了本就不甚宽敞的官道。
他们紧紧追随着那面代表帝国最高权力的龙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着未知的剑南道仓惶涌去。
而随着“圣人西幸剑南”、“剑南道兵不必勤王”的诏令如同瘟疫般传遍关中大地时。
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关中的精气神,也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死寂。
一种比潼关告急、洛阳陷落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了这座煌煌帝都和它辐射的千里沃野。
而短暂的死寂之后,则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绝望与愤怒!
“跑了圣人他他丢下我们跑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指着西边空荡荡的城门楼,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流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昏君,无道昏君啊,洛阳丢了就丢下长安跑?我大唐养士百年,养的就是这等临阵脱逃的皇帝?”
市井间,有壮汉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引来一片附和。
“狗官,那些狗官呢?平日里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现在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有妇人抱着啼哭的孩童,对着权贵车队消失的方向绝望咒骂。
倾刻间,绝望的哭嚎和愤怒的诅咒交织在一起,在坊市间、在田埂上、在每一个听闻噩耗的角落疯狂蔓延。
谁也没想到,叛军还没到呢,先被自己家的皇帝和官老爷们捅了一刀透心凉!
连皇帝都跑了,这天,是真的塌了!
而短暂的宣泄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彻底的恐慌。
稍有家资的富户、小吏,赶忙拖家带口、变卖浮财,哭喊着、推搡着,导入那支向西逃难的、绝望的洪流,试图跟上那面或许能带来一丝安全感的龙纛。
而更多的寻常百姓,则如同无头苍蝇,向东、向北、向南四散奔逃。
广袤的关中平原上,瞬间布满了扶老携幼、哭嚎震天的逃难人群。
放眼望去,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蚁群,茫然地冲向未知的命运。
而李隆基西逃的消息,也如同插上了翅膀的寒冰利刃,瞬间刺穿了各地援军紧绷的神经。
更是狠狠的扎进了河东王忠嗣的心窝。
“混帐,昏聩,无耻之尤!”
太原城南,朔方军大营,王忠嗣这位昔日的大唐第一名将目眦欲裂,手中的军报被他攥得粉碎!
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案上,鲜血瞬间从指缝渗出,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因为他胸腔里翻腾的,是比面对史思明叛军更甚的滔天怒火和无边悲凉。
“潼关未破,三军犹在!陛下陛下怎能怎能就此弃天下于不顾?这是自毁长城,自绝于军民啊!”
他仰天嘶吼,声音在整个大营中回荡,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愤。
他仿佛看到自己麾下儿郎,在太原城下浴血换来的寸寸土地,此刻都因皇帝这一逃,而变得毫无意义。
军心士气,必将如雪崩般瓦解!
其他营盘的将领们闻讯赶来,脸上已无人色。
有人瘫软在地,喃喃道:“天塌了真的塌了皇帝都跑了,我们还在这里死战为了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些血战馀生的将领。
连皇帝都放弃了,他们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又有何意义?
那种被最顶层抛弃的彻骨寒意,比叛军的刀锋更令人心胆俱裂
潼关城头。
寒风卷动着破损的军旗,猎猎作响。
守关将士听闻长安巨变,亦是瞬间面如死灰。
刚刚因主帅严令而勉强凝聚起的一点斗志,更是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
死寂笼罩城头,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看着那封诏令,潼关守将董延光的手也在微微颤斗。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写满绝望和迷茫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更有深深的绝望和悲凉。
但只是一瞬,他眼中的悲凉就被一股悲壮的情感取代。
“他娘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
他的声音嘶哑,泪流满面,怒声吼道:“皇帝跑了,是皇帝孬种,但我们脚下是什么?是潼关!是长安的门户。家里婆娘娃儿还在后头。
安禄山是什么东西?是杂胡,是吃人的豺狼。你们想让那些杂种踩着我们的尸骨,冲进关中,去祸害我们的爹娘,糟塌我们的姐妹吗?”
一番话吼完,董延光已是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猛地拔出腰间横刀,狠狠劈在身旁的箭垛上,火星四溅!
随后,哭嚎道:“老子不管他皇帝老儿逃到哪里去,老子只知道,我辈武人,守土有责。潼关在,家就在。想进关?除非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们要是有谁卵怂,现在就可以滚了,留下来的人,都跟着老子一起,加固城防,备足滚木礌石火油,只要他安守忠敢来,就让他尝尝我潼关儿郎的血性!”
这股以家国乡土为最后依托的血勇之气,如同微弱的火种,在绝望的寒风中艰难地燃烧着,勉强维系着这座雄关最后的不屈。
随着董延光怒吼出声,关城上,有将士放下了武器,转身下了城墙。
但更多的将士却是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尽管泪流满面,却依旧一动不动。
“走掉的兄弟,我不怪他,留下来的兄弟,更是好样的!”
看着这一幕,董延光再次大吼出声,随即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即日起,粮食实行配给制,每三日一发,城中所有的民居,都给我拆了,墙基,房梁,全都给我搬到城墙上,速速去办!”
“是!”
留下来的将士们闻言,顿时抹去眼泪,迅速开始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