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林的骑兵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无声地蛰伏在通往长安的咽喉要道上,准备吞噬一切之时。
长安城内,大明宫深处,却是另一番彻骨的死寂。
兴庆宫,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李隆基那张枯槁绝望的脸。
他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仿佛一尊褪了色的泥塑。
殿内空旷得可怕,曾经济济一堂的重臣,如今只剩太子李亨、高力士及寥寥几位心腹,人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灰败。
坏消息如同跗骨之蛆,一个接一个传来,将长安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王忠嗣的朔方军,确实如一根钉子楔在了太原城南,与史思明叛军死死相持,浴血奋战。
然而,这看似稳固的防线非但未能带来希望,反而成了更大灾难的引信。
随着陇右、北庭等地闻诏勤王的边军,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河东战场,彻底引爆。
照理说,各地援军终于抵达前线,这本该是增强朝廷力量的好事。
却因一个致命的问题——缺乏统一调度,各自为战,演变成了一场噩梦。
“报——!”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跟跄扑入殿中,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陇右军与叛将蔡希德部遭遇于汾水东岸,轻敌冒进,遭敌伏击,折损折损过半!统军大将阵亡!”
“报——!”
话音未落,又一名信使几乎是滚进来的,“北庭援军五千,意图夜袭叛军侧翼,反中圈套陷入重围,仅三千残兵溃围而出!”
听见这两封军报,李亨顿时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高力士连忙搀扶,老宦官的手也在微微颤斗。
这些地方军镇的精锐,本是宝贵的生力军,却因互不统属、号令不一,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入叛军精心布置的陷阱。
非但未能解太原之围,反而白白消耗了宝贵的兵力,让整个河东战局更加糜烂。
“废物,一群废物!”
龙椅上,李隆基猛地抓起案上的一方砚台,狠狠砸在地上,墨汁四溅,如同泼洒开来的污血。
他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朕的诏令呢?王忠嗣为何不节制诸军?!”
李亨惨然道:“父皇,王节度使他他只有节制朔方军的权限。陇右、北庭诸将,皆自认与王节度使平级,又又急于立功”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明白,这些由地方节度使自行招募骄兵悍将,根本不听朝廷的调遣了!
然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前线的败绩,而是来自东方的死讯。
殿门外,一名金吾卫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一份沾满泥污的染血文书,声音带着末日般的惊恐:
“圣人,八百里加急。潼关潼关守将急报,洛阳洛阳城三日前陷落了!
叛贼安守忠,已尽屠留守官吏其其主力大军,旌旗蔽日,已已兵临潼关城下!关外关外烟尘漫天,叛军叛军正在打造攻城器械!”
“什么”
听见这话,李隆基身体顿时一僵,随后猛地拍案而起。
“噗——!”
下一瞬,一股腥甜便再也压抑不住,狂喷而出,点点腥红溅落在明黄的龙袍前襟,触目惊心!
“父皇!”
李亨和高力士魂飞魄散,扑上前去。
“洛洛阳丢了潼关潼关”
李隆基眼神涣散,死死抓住李亨的手臂,指甲几乎嵌入儿子的皮肉。
洛阳失守,意味着帝国东都彻底沦陷,意味着叛军的刀锋,已经抵在了长安最后的咽喉——潼关!安禄山的主力,随时可能叩关而入!
“完了全完了”
贺知章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殿内仅存的几位大臣,也瞬间面无人色,如坠冰窟。
陈玄礼、盖嘉运那十万“天兵”在新安城外一触即溃的惨状犹在眼前,如今安守忠挟攻克洛阳之威,亲率主力精锐兵临潼关,长安还能守吗?
令人窒息的绝望,化作实质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内只剩下李隆基粗重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李隆基的目光扫过空荡荡、冷冰冰的大殿,扫过儿子李亨徨恐苍白的脸,扫过高力士绝望的眼神。
西逃!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无数次在他心底盘桓,又无数次被圣人天子的尊严和缈茫的希望强压下去。
但此刻,潼关告急的烽火,洛阳陷落的血光,彻底烧断了他心中最后那根名为“坚守”的弦。
“走”
李隆基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决绝。
“走!”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李亨和高力士,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体却摇晃得厉害。
他颤声道:“传传朕旨意!命命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不必再来长安勤王!令其令其率本部兵马,即刻转向,于于陈仓道口,凤翔府一带等侯接驾!”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彻底的恐惧与仓皇,再不见半分帝王威仪。
“命命龙陈玄礼和盖嘉运整备整备所有还能调动的禁军、金吾卫护卫宫禁护卫朕还有太子即刻即刻准备移驾西幸剑南!”
“西幸”二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无比清淅。
这等同于宣布,放弃长安!放弃这煌煌大唐百年的国都!
李亨望着父亲龙袍上刺目的血点,听着那“西幸剑南”的决断,心如刀绞。
潼关告急,洛阳陷落,局势确实危如累卵,但弃都而逃这动摇的将是整个大唐的根基啊!
他想起一路溃退的长安军,想起王忠嗣在河东的浴血苦撑,更想起那支承载着最后希望,正日夜兼程东进的西域铁骑
“父皇!”
他想起了太多,猛地扑倒在地,颤声道:“父皇,万万不可啊。长安乃国本,由天子坐镇,军民方有死战之心!
若此刻西幸,三军将士士气必倾刻瓦解,关中百万黎庶顿失所依,必定人心尽丧。
叛军若知圣驾离京,必气焰更炽,潼关潼关恐难久守。请父皇三思,坐镇长安,以待以待西域大军”
“住口!”
李隆基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枯槁的脸上瞬间涨成骇人的紫红。
他猛地甩开高力士搀扶的手,身体剧烈摇晃,浑浊的眼中爆射出狂怒与深不见底的恐惧。
“逆子,你也想害死朕吗?”
他抓起案上仅剩的一只玉镇纸,狠狠砸在李亨脚边,怒声道:
“潼关危在旦夕,安禄山的刀就要架到朕脖子上了,坐镇!拿什么坐镇?靠新安城外那些溃不成军的废物?还是靠河东那群各自为战的蠢材?”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殿外潼关的方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还想等,等谁?等李琚吗?他的西域兵还在千里之外,等他来给朕收尸吗?朕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你想让朕做安禄山的阶下囚吗?啊?”
暴怒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李亨被这前所未有的狂怒震慑,脸色惨白如纸,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喉头。
高力士死死低着头,扶着御案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殿内死寂,只剩下李隆基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
以及那深入骨髓、无法驱散的,对死亡和沦为囚徒的极致恐惧。
李亨瘫跪在地,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