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让梅瑞狄斯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想起自己失去左眼的代价。
当时她是试图窥探玛丽安的命运,然而她窥探到的并非命运的脉络,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模糊。
随后便被这一次占卜反噬。
梅瑞狄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闭合的左眼,指尖触碰到的,只有一片光滑的肌肤,没有任何的知觉。
为了抵消那反噬,她不得不付出如此代价。
因为冥冥之中的预感,如果不这么做,将会有更为恐怖的反噬降临。
这就是身为占下师的宿命,每一次对命运的窥探,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带着不可预知的巨大风险。
哪怕拥有着旁人羡慕的占卜能力,却也时刻要承受着与之相伴的代价。
此刻玛丽安纠结了好一会儿,睫毛颤了好几下才缓缓抬起头。
浅紫色的眼瞳里还带着点没理清的迷茫,望向梅瑞狄斯时,眼底悄悄浮出一丝求助的软意,似乎想要求取面前妇人的意见。
“梅瑞狄斯大人————”
少女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尤豫,没说完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梅瑞狄斯见她这模样,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噢,别看我,殿下。”
她顿了顿,看着玛丽安瞬间睁大的眼睛,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没有谈过恋爱。”
这话像颗小石子,瞬间砸中了少女。
她的脸颊一下子就浮出几分绯红,连耳尖都染上了一层薄粉,连忙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服上的花纹。
“不过我的确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梅瑞狄斯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多了几分认真,她身体微微前倾,淡蓝色的右眼专注地看着玛丽安。
“虽然殿下的命运已经通向未知,可是在之前命运的揭示之中,既然你与那孩子关系甚密,说明他确实是一个可以深交之人。”
玛丽安眨了眨眼睛,浅紫色的瞳孔里渐渐褪去迷茫。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梅瑞狄斯看着她这模样,心里十分清楚。
如果玛丽安真的想彻底脱离与路易的命运,刚才就不会那样反复纠结了。
她不过是需要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需要有人替她轻轻推一把,让她不用在主动面前觉得别扭。
“真是————”
梅瑞狄斯看着玛丽安还红着的耳尖,忍不住在心里失笑。
“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别扭。”
明明心里早就有了倾向,偏要绕一大圈,等着别人把台阶递到面前才肯下来。
不过随后梅瑞狄斯眼底漫过一丝淡淡的怅然。
她方才说的并非虚言,自选择成为占下师的那天起,一些东西便注定就与她彻底无缘了。
孤独,本就是占卜师躲不开的宿命。
“多谢梅瑞狄斯大人今日的点拨,我先告辞了。”
又轻声闲谈了半天无关紧要的家常,玛丽安起身整理好裙摆,礼貌的告退。
马车缓缓驶离庄园,车厢内,侍女刚放落车帘,目光扫过玛丽安,顿时愣了愣。
出发时殿下还眉头微蹙,眼底满是沉甸甸的心事,此刻却截然不同。
她靠着软垫坐直,浅紫色的眼瞳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馀光,象是藏了细碎的星光。
嘴角虽没明显笑意,却隐隐透着几分藏不住的轻快。
“殿下,您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侍女忍不住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玛丽安闻言,脸颊微微一热,下意识挺直脊背,果断摇了摇头,语气故作平静。
“没有。”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出卖了少女的心思。
侍女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心里悄悄低笑。
殿下又在嘴硬骗人了。
可她跟着玛丽安多年,深知自家殿下的小别扭,也不戳破,只是顺着她的话应道。
“那殿下要是累了,就靠会儿歇一歇,回去的路还有段时间。”
说着便悄悄退到一旁,假装整理裙摆,眼角馀光却瞥见玛丽安偷偷勾起的唇角,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自小便跟随的殿下高兴,她也感到高兴。
马车碾过铺满落叶的小路,玛丽安掀开窗帘一角,看向窗外的景色。
不知不觉间已至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温柔的粉橘色,远处的庄园渐渐变小。
淡紫色的熏衣草被镀上一层金边,落叶顺着风飘落在车窗外。
她看了片刻,缓缓放下帘子,转头看向身旁的侍女,语气瞬间变得认真起来。
“对了,你回去后跟母亲说一声,看看家族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够治疔占卜反噬后的代价。”
“如果家族里面没有,便去外面找。”
梅瑞狄斯大人是值得信任的占卜师。
皇室虽有专属的宫廷占卜师,可那些人需要迎合上位者的心意。
为了讨好权贵,甚至于他们占卜出来的结果也会刻意篡改。
宫廷占下师,从来都是为了权力而服务。
可梅瑞狄斯不同,哪怕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会如实相告。
即便梅瑞狄斯性子淡然,未必会接受这份好意,可玛丽安也必须做出表示。
侍女见殿下语气郑重,不敢怠慢,连忙应声。
“我定会办妥,请殿下放心。”
她并没有资格进入梅瑞狄斯的庄园,只能在外等侯。
对里面的交谈内容一无所知,所以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丽安在交代完侍女后,便再次转头看向窗外。
黄昏的馀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远处的树木渐渐变成模糊的剪影。
在刚才的交谈之中,她其实有些察觉到了梅瑞狄斯话里话外的态度。
尽管梅瑞狄斯并没有明确直白地表明,但玛丽安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梅瑞狄斯大人对于路易明显是颇感兴趣的。
甚至,梅瑞狄斯还特意不动声色地向她询问了一些关于路易的事情。
想到此处,玛丽安的心头忽然一沉,那一场让她至今心有馀悸的噩梦,又清淅地浮现在脑海中。
梦里面的未来让她不寒而栗,感到惊悚。
冲天的熊熊大火,舔舐着皇宫的每一寸土地,宫殿的尖顶在火中崩塌。
她熟悉的一切。
亲人、侍从、家园,都在这场烈火中死去。
但实际上她并不只是看见了这些。
即将苏醒来的前一刻,她在那些来自下城区的人群尽头,似乎还看见了一个身影。
却始终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身影周围,萦绕着让人心胆俱裂的绝望气息。
因为那场梦太过真实,即便醒来之后,情绪许久都无法平静。
“所以,如果我的命运已经不再是既定的————”
玛丽安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浅紫色的眼瞳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那梦里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还会到来吗?”
庄园内。
壁炉里的火焰还在跳跃,橘红色的光映着梅瑞狄斯的侧脸,她抬手正要拿起铁钳拨开即将燃尽的木柴,动作却骤然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向屋内另一侧的阴影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佝偻的人影。
那是位极为苍老的妇人,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破旧长袍,袍身密密麻麻绣满暗沉的符文与星象图案。
“啊,是你啊,你怎么有空闲过来见我了。”
梅瑞狄斯对于这位老人的出现,颇感惊讶。
老妇人缓缓走到壁炉旁,抬手拢了拢残馀的暖意,随后轻声笑道。
“师妹,你变弱了。”
梅瑞狄斯只是淡淡冷哼一声,没有否认。
她知道师姐说的是事实,反噬不仅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暂时压制了她体内的部分魔力,连最基本的预知都出现了错误。
但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师姐身上的气息比十年前更加深不可测,那股内敛的魔力像沉寂的火山。
能悄无声息进入她布下的魔法警戒圈,这份实力,确实比当年强了太多。
“说吧,这一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梅瑞狄斯语气依旧冷淡,甚至没有要去倒咖啡的意思。
她与这位师姐向来不算亲近,当年就因理念不同常有争执。
如今多年未见,师姐突然到访,恐怕是不怀好意。
“难道就不能是来叙旧吗?”
老妇人坐在沙发上,低声笑道。
梅瑞狄斯闻言,眼底的冷淡更甚,她微微偏过头,右眼没有丝毫温度。
“我们之间,早在你当年选择老师的时候,就已经毫无瓜葛了。你当我还会象小时候一样相信你吗。”
“师妹你现在的样子可真不可爱。”
老妇人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怅然。
这话没让梅瑞狄斯有半分动容,她依旧沉默地看着对方。
老妇人见状,也不再绕圈子,收起了脸上的散漫,缓缓进入正题。
“好吧,我的确是有事找你。”
她缓缓抬起头,原本垂着的眼帘彻底掀开。
露出了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没有任何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
既看不到壁炉的馀火,也看不到对面的梅瑞狄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茫然。
梅瑞狄斯的右眼瞳孔猛地微缩,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了几分梅瑞狄斯在看到这一幕时,右眼瞳孔顿时微缩。
“你————”
“令你感到很惊讶吧,师妹。”
老妇人的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只是那笑容落在空洞的眼瞳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
只不过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却听见梅瑞狄斯忽地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变弱了,师姐。”
短短五个字,瞬间打破了老妇人维持的从容。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壁炉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终于熄灭,屋内彻底陷入昏暗。
随后老妇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你不明白,我之前遇到了一对兄妹。”
“那个妹妹的命运令我升起了几分兴趣,所以一直有在关注他们。”
“但是最近,她的命运突然变了。”
“我敢肯定,那是我们的老师当年都未曾遇见过的命运————”
老妇人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絮絮叨叨的说着,可是又被梅瑞狄斯打断了话语。
“你说的命运,是未知吗?”
老妇人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嘴边。
“原来你付出的代价是一双眼睛啊。”
梅瑞狄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声音里满是嘲讽。
“窥探未知命运的代价,果然沉重。”
“那么如此看来,我倒比你幸运,只付出了左眼。”
她微微睁开了左眼,淡蓝色的眼瞳与右眼别无二致,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没有丝毫神采,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老妇人这时再也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望向梅瑞狄斯。
其实到了她们这种境界,早已超越了凡俗的感官限制,视力如何其实并不影响什么。
哪怕双目失明,也能看清周遭的一切。
“你————你怎么会————”
老妇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一股难以遏制的怨恨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师妹一直比她幸运?
从小就是这样,梅瑞狄斯的天赋永远比她高。
同样的占下术,她苦学数月才能入门,师妹却能一点就透。
老师的目光永远落在梅瑞狄斯身上,有什么珍稀的典籍,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
就连老师去世后,积攒多年的家底,包括这座庄园,也全留给了梅瑞狄斯。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不甘心,这些年拼命修炼,四处查找提升实力的捷径,哪怕背离占卜师的本心也在所不惜,就是想有一天能超过梅瑞狄斯,证明自己并不比她差。
可如今,面对同样的反噬,这位师妹所付出的代价,竟然还比她小。
老妇人心中的怨恨和嫉妒愈发浓烈了起来。
“师姐,慢走不送。”
梅瑞狄斯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随后挥了挥手,象是在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飞虫。
老妇人周身的空间骤然扭曲起来。
下一刻她便出现在了庄园之外。
“————师妹,等着吧。”
老妇人并非输不起,只是这半生的追逐与不甘,在梅瑞狄斯那淡然的驱逐下,终究化作了难以吞咽的苦涩。
凭什么命运永远偏袒这个师妹?
这份嫉妒像毒刺,深深扎在她心底,却也让她残存着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纠缠,只是缓缓转过身,跟跄着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林间小道。
圣罗兰依旧喧嚣,白日的馀晖还未完全褪去。
老妇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一处闹市之中。
她正准备给人进行占卜的时候,突然察觉四周的环境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嘈杂的人声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渐渐远去、模糊,最后彻底消失。
街道两旁的行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逐,开始纷纷散去,连法师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喧闹的街角便只剩下她一人。
以及站在对面,被笼罩在黑袍之下的阴影。
黑袍的边缘拖在地面上,象是融入了周遭的黑暗,看不到丝毫缝隙。
只有袍帽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散发着令人室息的气息。
老妇人缓缓呼出一口气,语气凝重。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