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关璐用破碎的声音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时，刘军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泪水，那个简单的、能解释一切误会的真相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想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玩消失，我当时的失联，是被何景皓派的人绑架，手机被他们扔进了江里，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理智将他牢牢锁住。
他不能说。一旦说了，这将不可避免地牵扯出何景皓，牵扯出那场因她而起的绑架。
何家的事远未结束。要是让关璐知道何景皓曾对他下手，等于将她拖进这潭浑水。以她的性格，知道真相后绝不会坐视不理，这可能会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甚至危险。
提及绑架，可能会引出他后续如何脱身、以及脱身后为何不联系等一系列更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会指向他更深的秘密和计划。
更关键的是，一旦说出绑架，关璐的情绪可能会从“被‘分手’的怨恨”急转为“因他受害而产生的愧疚和担忧”。这种基于同情和责任的感情纠葛，比他此刻承担的“冷血”骂名更加沉重和难以摆脱。
他决心已下，不需要也不希望用“受害者”的身份来换取任何东西。
“关总，你需要明白一点，我们之间，从开始到结束，是一份有明确定义的工作。工作结束，关系自然终止。不存在你所谓的‘了断’。”
“所以，请不要再为一件已经结束的事情，浪费你的情绪了。”
关璐听着刘军用那样平稳、清晰，将一切情感剥离得干干净净的语调，说出“工作”两个字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字眼冻住，然后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所有的道歉，所有的自我剖白，所有这几个月来蚀骨焚心的痛苦和寻找，在他这句定义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工作……”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随即，那叹息里骤然燃起一股尖锐的、不甘的火焰。
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逼近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平静里找到一丝裂缝：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和执拗。
“在广场上，你从背后抱着我一起看夕阳落山，是工作吗？”
“在主题游乐园，我坐在旋转木马上回头对你笑的时候，是工作吗？”
“那天你背着我走过长长的那条路，我趴在你背上问你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那也是工作吗？”
“你告诉我啊！这些……这些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是真的有可能的瞬间，难道全都是我花钱买来的、你精心演绎的‘服务’吗？！”
“如果我不是看了你留在电脑里的日记，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找你！”
“你知道吗？我追到苏黎世来找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有没有你的消息，每天晚上对着苏黎世湖发呆，想着你是不是也在看同一片湖水……”
她猛地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
“你知不知道，如果……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告诉我你需要去苏黎世，告诉我你在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我或许……我或许不会那么愚蠢地用那种方式拒绝你！不让你参与顾鸿生的项目。”
“这些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帮你！用我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帮你！陪着你一起面对！而不是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像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在无数个夜里胡思乱想，甚至以为你……你出了什么意外！”
“请你不要再惩罚我了，好吗？”
她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在质问他的不信任，质问他的独自承担。在她看来，如果他们之间曾有过一丝真实，他就不该将她完全隔绝在他的世界和困境之外。
刘军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纹。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甚至声称愿意陪他踏入未知险境的女人，那句几乎从不宣之于口的、带着温度的话语，终于不受控制地低低逸出：
“让你……担心了。”
这四个字很轻，落在寒夜里却带着千钧重量，完全不同于之前任何冷静的辩白或疏离的界定。它承认了她的情感付出，也隐晦地传递了一丝迟来的歉意。
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盈满更多泪水和难以置信的眼睛，知道这句话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准备将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做一个最低限度的、不涉及危险真相的解释。
“其实当时，我……”然而，就在他刚刚开口的瞬间，一阵清晰而持久的手机震动声，从他西装内袋里传来，硬生生截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他脸上那丝罕见的、近乎于“动容”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瞬间被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高度职业化的清醒所取代。
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但这个时间、这个专属的铃声，只可能来自一个人。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关璐一眼，那眼神里有未尽的解释，有被打断的无奈，但更多是一种迅速回归现实的抽离。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抱歉稍等的手势，然后侧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果然是“林北辰”。
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声音在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清晰与恭敬，听不出丝毫前一刻的波动：“林董。”
电话那头传来林北辰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他离席稍久，是否一切顺利，以及提醒他晚宴即将进入尾声，需要做最后的礼节性寒暄。
“是，林董。我马上就回来。”刘军语调平稳地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依然僵立在面前的关璐。
通话简短，不过二十秒。
挂断电话后，刘军收起手机，再看向关璐时，眼神已然不同。
“你住哪里，一会儿我去找你。”
关璐下意识的报了自己居住的酒店名字后，刘军微微点头，转身便走了出去。
关璐僵立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栏边缘，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隔着玻璃，目光像被冻住一样，追随着那个身影。
宴会厅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她看到刘军从容地步入那片光晕，脸上的表情在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就自然而然地切换成了另一副模样——温和、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感。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步履稳健地走向人群聚集的核心区域。
然后，她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年轻女孩。
林曼姿。
她几乎是立刻就从几位女士的包围中轻盈地脱身，朝着刘军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关璐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画面。
她看到林曼姿在刘军面前站定，仰起脸，似乎在询问着什么，表情带着自然的关切，或许还有一丝对刚才他短暂离开的疑问。她看到刘军停下了脚步，微微低头倾听，脸上没有任何不耐，他简短地回应了几句，神色平静。
然后，下一秒，关璐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看到林曼姿听完刘军的回答后，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着点俏皮的笑容，然后，她再次、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刘军的手臂。
刘军并没有明显的挣脱动作。他任由林曼姿挽着，只是身体姿态略显疏淡，并没有迎合或靠近。随后，两人一同转身，朝着主位方向——应该是林北辰所在的位置——走去。
林曼姿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继续说着什么，姿态轻松。而刘军，只是目视前方，步伐沉稳，偶尔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他们走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同伴，但刘军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的、界限分明的气场，与林曼姿的亲昵姿态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刺眼的对比。
他默许了那种亲近，甚至在旁人看来，是“陪伴”着她，走向她的父亲，走向那个他如今所属的、她无法融入的世界。
关璐缓缓松开抠着栏杆、已经冻得麻木的手指，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她再也无法融入的温暖与光亮，一步一步，踉跄地朝着与那扇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消失在酒店露台更深沉的阴影与寒冷之中……
关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的酒店的。
意识仿佛漂浮在冰冷的深水之上，只有身体凭着本能行动。她穿过金碧辉煌却空无一人的酒店大堂，踏入寂静无声的电梯，走过铺着厚实地毯、灯光昏黄的长长走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拽着千斤重的锁链。
刷卡，进门，关门。
“咔哒”一声轻响，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彻底隔绝。
豪华的套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慕尼黑永不眠的都市灯火，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几道扭曲黯淡的光痕。暖气很足，却驱不散她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没有开灯。
黑暗像潮水般将她吞没，也给了眼泪最安全的掩护。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汹涌地从眼眶里不断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看不见的湿痕。
她睁着眼，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脑海里却像过电影一样，反复闪现着今晚的一幕幕——
他站在璀璨灯光下，从容自若的侧影以及那个挽着他胳膊的女孩明媚依赖的笑容……
“让你担心了。”
黑暗中，她仿佛又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她当时以为捕捉到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可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他被打断的、未及说出口的冰冷解释前，一丝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只是她自我安慰幻想出来的歉疚？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密集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生理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无处宣泄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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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来找他？
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明明看到照片时就有了预感，为什么还要抱着一丝可悲的希望飞过来？
她像个蹩脚的演员，硬要闯入一场早已散场、演员都已更换的剧目，还妄想能找回自己的角色。结果，只得到了观众平静的注视，和他与那个女孩默契配合的、无声的嘲弄。
就在她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自厌吞噬，泪水几乎要流干，只剩下空茫的麻木时，一股陌生的、难以抵御的寒意，突然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这寒意与心碎的冰冷不同，它带着一种生理性的、令人战栗的粘稠感，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牙齿轻轻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好冷……
明明房间里暖气充足，她却觉得像掉进了冰窟。身上那件为了宴会精心挑选、却单薄无比的礼服，此刻像一层湿冷的纱布贴在皮肤上，汲取着她所剩无几的热量。
她费力地眨了眨酸胀的眼睛，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情绪带来的体感。额角隐隐作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喉咙也开始发干发紧。
是了，这段时间为了找他，现在又从苏黎世匆匆赶来，精神高度紧张，又没怎么好好休息，今晚在露台上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身体到底还是抗议了。
她不能再这样坐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