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湖边的风，带着阿尔卑斯山雪的清冽，却始终吹不散心头那团黏稠的阴郁。
关璐站在湖边，看着冬季并未完全冰封的湖水，远处利马特河的教堂尖顶倒映在澄澈的水面。景色是标准明信片般的宁静美好，衬得她心底那份空洞的回响越发清晰刺耳。
白天，她是高效运转的“关总”。会见本地合作方，审查关氏集团在这里设立的、规模不大的海外子公司报表，与当地律所商讨合规细节。
她强迫自己全神贯注，每一个决策、每一句话都力求精准无误。只有在工作间隙，拿起水杯，或是看向窗外的街景时，那被强行压下的潮水才会瞬间涌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她又想他了。
不，不仅是“想”，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着确认他的缺席。
吃饭时，对面座位空着；看文件时，没有人用那种沉静的、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声音给出关键一句；深夜回到公寓，寂静会像实体一样压下来，让她喘不过气。
悔恨是比思念更毒的藤蔓，日夜缠绕。她一遍遍复盘最后那场争吵，自己那句“你的一切都是我提供的”像淬了毒的刀子，不仅扎向他，反弹回来的力道也几乎将她自己撕碎。
肖妍妍说得对，她那时像个被宠坏又恐惧失去的孩子，用最蠢的方式试图攥紧根本不存在的所有权。
“allen，……你到底在哪儿？”
她对着湖面无声地问，答案只有风吹过湖面的微澜。
这几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傍晚，无论多忙，都会来湖边走一走。
在她心里，依然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期待——会不会在某个转角，在熙攘或静谧处，突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哪怕只是背影。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简单的黑色针织裙。出门前，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想起他曾说过“米白色显气色”。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刺，又泛起一丝可怜的、自欺的暖意。
沿着湖边步道缓行，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高强度工作后的放空者，偶尔停下拍张照，或者坐在长椅上发一会儿呆。
但她全身的感官，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处于一种微妙的警觉状态。
身后……似乎总有人。
不是错觉。起初她以为是巧合，但连续几天，那种被不远不近跟随的感觉如影随形。
有时是湖边跑步、速度却始终不紧不慢的慢跑者；有时是推着婴儿车、却鲜少低头看孩子的“母亲”；今天，隔着几十米，似乎有两个穿着休闲西装、像普通上班族模样的人，时而交谈，时而停下看湖，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方向。
梅瑜的人。
关璐几乎立刻在心里下了判断。这符合梅姨一贯的风格，精密，阴魂不散。就算她来到了苏黎世，梅瑜仍然安排眼线暗地里派人盯着，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也许梅姨也在怀疑“allen”的来历，或者，纯粹只是想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关璐心底冷笑，面上却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
她甚至故意在某个景观牌前多停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调出加密相册里一张在游乐园抓拍的、刘军侧脸带着罕见柔和笑意的照片，指尖轻轻摩挲过屏幕，眼神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沉浸在回忆中的柔软与怅惘。
这个表情，三分是真，七分是演给可能存在的镜头看的。
如果你们在看，那就看吧。
她心里冷漠地想。这出戏，从南江演到苏黎世，观众不死，戏就不能停。只是如今，女主角假戏真做，入骨入髓，而男主角……下落不明。
一阵冷风卷过湖面，吹起她的长发。关璐拢了拢大衣，将那张刺痛心脏的照片锁回手机深处。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尾巴”，只是挺直了背脊，继续沿着湖边，信步朝着前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慕尼黑。
“这里很安静，邻居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人，晚上九点以后就基本没声音了。”房主强调，手指拂过有些斑驳的窗台，“租金每月四百五十欧，不包括水电暖。如果你能一次性支付半年……我可以降到四百二。只收现金。”
刘军一边听着，一边状似随意地走动，目光扫过门锁、窗户、以及可能的紧急出口。他摸了摸墙壁，隔音似乎尚可。位置在顶楼，视野相对开阔，但唯一的通道也意味着被堵住就无路可退。
“非常感谢，霍夫曼先生。这里确实很安静。”刘军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符合他当前“人设”的笑容，“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另外还想看看其他地方对比一下。最晚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霍夫曼先生点点头，似乎对这种不急于做决定的谨慎态度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更像个正经租客”。
离开博根豪森，刘军乘坐地铁前往北边的第二处地点。
与艺术家房东委托的中介见面在弗赖曼附近一个安静的街角。中介是个语速很快的年轻人，对别墅本身的历史和“艺术氛围”大谈特谈，对租客背景却几乎没问，只强调“租金月付，押二付一，转账或现金都可以，但现金需要一点……手续费”。
所谓的独立一室户，是由别墅地下室的一部分改造而成，有单独的侧门出入。室内潮湿气味明显，所谓的窗户是高过地面的半截窗，采光很差。好处是入口隐蔽，与主建筑完全分离，且隔壁就是一条小径通往后面的社区公园。
“隐私绝对没问题！房东一年也回不来两次，主屋那边现在空着。”中介信誓旦旦。
刘军检查了侧门的锁，看了看那扇可怜的窗户，又感受了一下地下的潮气。这里更像一个临时的藏身洞，而不是能稍作休整的安全屋。长期待着，光是这股霉味和压抑感就够受的。
“我再看看。”他对热情的中介说，同样没有当场决定。
下午，他没有继续预约看房，而是去了慕尼黑几个较大的跳蚤市场和二手商店集中的街区。
他慢悠悠地逛着，目光掠过各种旧家具、电器、工具和杂物。在一个卖旧五金和工具摊位前，他花了二十欧元，买下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结实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杂乱地放着些螺丝刀、钳子、卷尺等物——工具箱本身才是他的目标，够大，够结实，且不起眼。
在另一个摊位，他挑了几件半新的、尺码各异、风格普通的工装夹克和裤子，塞进了新买的廉价大手提袋里。
看着到了约定的时间，刘军很快又去了城西一个工业区附近的停车场，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刘军提前一小时到达附近，像个无聊的路人一样在周围街区走了几圈，观察地形、照明、出入口和可能的监控死角。
他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或盯梢迹象。七点整，一辆半旧的深灰色欧宝雅特准时出现。
卖家是个身材壮实、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名叫米洛斯。
车子外观有剐蹭，内饰陈旧，但发动机声音平顺，轮胎状况也还行。刘军试驾了一圈，主要测试刹车、转向和变速箱，没有明显问题。
“一千八百欧，现金。证件齐全，但过户…可能需要点时间，你懂的。”满口英语和德语夹杂的米洛斯搓着手指，眼神闪烁。
刘军知道“可能需要点时间”的意思就是“暂时别指望立刻合法过户”。
这正是他目前需要的——一辆短期内无法直接追踪到他名下的交通工具。
“一千五，现金，现在付清。我不关心过户时间，只要车子现在能开走，没有其他麻烦。”
刘军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想惹事但也别想蒙我”的态度。
米洛斯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
“一千六，不能再少了。这车虽然旧，但发动机刚保养过。”
“成交。”刘军干脆地数出十六张百元面值的欧元。
米洛斯接过钱，熟练地清点，然后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是车辆登记证（当然不是他现在的名字）和一把备用钥匙。
“祝你好运，朋友。油箱是满的。”
米洛斯拍了拍车顶，转身很快消失在街角。
刘军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车内还残留着上一任主人的烟味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古怪气味。
他检查了手套箱和后备箱，除了几份旧地图和空矿泉水瓶，没有其他东西。他启动引擎，将车缓缓驶离停车场，没有开回公寓，而是绕了几条路后，停在了弗赖曼那处他下午看过的、带独立侧门地下室入口的别墅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公共停车位。
他将大部分采购来的物品，连同下午买的工具箱和工装，一起锁进了这辆欧宝的后备箱。只随身带走了两部一次性手机、传感器和一个小型应急包。
回到睿驰资本为他租住的公寓时，已近深夜。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微光，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静静观察了楼下的街道几分钟。一切如常，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和零星的行人。
他将新买的门窗传感器贴在公寓大门和主要窗户的隐蔽角落，连接好手机应用，设置了警报阈值。
然后，他将那部主要用于联系顾清妍的手机卡取出，换上了一张新的预付费卡，并将旧卡物理销毁。另一部一次性手机则保持完全空白状态，作为最终应急联络工具。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到电脑前，开始将过去几天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向晨”、霍夫曼和施密特律所、乃至万光华的信息，一丝不苟地加密、压缩，传输到那个新买的、从未连接过网络的加密固态硬盘中。
完成后，他清空了电脑上的相关浏览记录、下载记录和临时文件。最后，他将这个硬盘和一部分现金，一起放进了那个结实的金属工具箱，锁好。
这个工具箱，明天会被存进中央火车站的自动寄存柜。钥匙他会随身携带，但寄存凭条会被藏在另一个地方。
然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认真的思索着当前的准备。
既然“向晨”的“死亡”是一个被精心维护的“事实”，那么，任何与“向晨”高度相似的“复活”迹象，都必然会引起那个维护“事实”的力量与想要真正‘清除’的力量的关注。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毫无防备的活靶子。
沉睡的某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本能让他的思维开始自主运行。
刘军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处境和可能遭遇的威胁等级。对方如果存在，并且被惊动，最初的试探很可能是监视、跟踪、侵入住所或制造“意外”。直接、高调的武装对抗反而是小概率事件，那意味着事态彻底失控，对方也承担不起在慕尼黑市中心引发枪战的后果。
他的目的是获得预警时间、制造逃脱空隙、以及在极端情况下拥有短暂的反制能力。
“刘军”在前台，而“向晨”，则必须像幽灵一样，在阴影中准备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