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的话该说到何种程度。最终，或许是出于对顾清妍专业素养的信任，也或许是此刻氛围使然，他选择了一种更深入的坦诚，提及了当初最现实的困境：
“事实上，在决定南下之前，我仔细考虑过所有能快速获得赴苏黎世商务签证的‘常规’渠道。”
他语气平稳，像在分析一个案例，“比如，通过顾鸿生先生当初邀请的项目，你哥顾浩博先生的公司渠道或者借助关璐公司的资源”
顾清妍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但很快便化为理解，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但最终，所有这些选项都被我否决了。”
刘军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微带自嘲的弧度，这在他脸上极为罕见。
“原因很简单，所有这些渠道，都牢牢绑定在‘allen’这个社会关系网上。通过它们获取签证，意味着我必须继续扮演‘allen’，或者与那段过去产生新的、更复杂的纠葛。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听到这里，顾清妍心中了然，甚至升起一股复杂的钦佩。作为极少数知晓刘军、关璐全部复杂关系内幕的半个‘局外人’，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看到了刘军所面临的微妙关系处境。
首先是关璐这边的渠道，在顾清妍的认知中，这无疑是代价最高的选择。
刘军曾是关璐的合约男友，甚至在外界看来是“未婚夫”。这个身份是建立在谎言和扮演基础上的。
如果刘军此刻回头，向关璐求助办理商务签证，这件事在关璐已经投入真实情感且深受伤害的背景下，几乎必然会被她解读为一个强烈的、寻求‘复合’或重新建立联系的信号。
关璐很可能会将“协助办理签证”视为一种新的“交易”开端，试图重新谈判双方关系。这将立刻把刘军拖回他极力想要逃离的情感漩涡和道德困境中，刘军选择避开，是对自己“彻底切割”决定的坚守。
其次是哥哥顾浩博的渠道，在顾浩博的认知里，刘军是“关璐的未婚夫allen”，关璐自己的公司完全有能力办理商务邀请，刘军却舍近求远来找顾浩博，这极度不合逻辑，势必引起顾浩博的深度怀疑和探究。
“理解”
顾清妍若有所思的点头，“你看到了问题的本质——真正的自由，不是拿到去苏黎世的签证，而是能够以真实的、独立的‘刘军’的身份踏上那片土地。任何需要你继续‘扮演’或‘解释’才能获得的通行证，本身就成了新的枷锁。饮鸩止渴这个比喻非常准确。”
“所以，你选择南下鹏城，从零开始，虽然看似绕了远路，耗时更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建立在你自己‘刘军’这个真实身份的能力之上。这条路更干净，也更坚实。从心理重建的角度看，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你在主动构建一个完全属于‘刘军’的、真实的社会身份和生命叙事，这才是根治‘失忆’带来的身份虚无感的最好方法。”
当然，她今天突然打电话来找刘军，并不只是‘心理疏导’和‘情况’掌握这么简单。
在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之后，顾清妍放下茶杯，指尖在细腻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目光垂落，似乎在凝视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清亮茶汤，雅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一种罕见的犹豫神色，在她向来冷静平和的脸上一闪而过。
就在几天前，她与哥哥顾浩博通电话时，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关璐已经准备动身前往苏黎世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处理关氏集团的海外业务，并且与在苏黎世的未婚夫‘allen’会合，而且要待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但顾清妍凭借其专业敏感度以及对关璐心理状态的分析，几乎瞬间就洞察了更深层的动机——关璐是去寻找刘军，她和自己一样，以为刘军现在在苏黎世。
关璐对刘军的真情投入，顾清妍是看在眼里的，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关璐一直对外宣称未婚夫‘allen’在苏黎世处理业务，她的理由当然站得住脚。
但后续呢？
现在顾清妍几乎可以预见结局——关璐在苏黎世不可能找到刘军。因为刘军此刻还在国内，而且正坐在她对面。
在顾清妍看来，关璐一直在小心的维系着原来的谎言，现在又构建了新的‘剧情’，她正一步步地走向这个谎言所能承载的极限。
这个虚构的“未婚夫”，究竟还要将关璐拖入多深的深渊，才肯罢休？
“但愿关璐能挺过去，回到国内后…假如，假如这次苏黎世之行，能让她终于被迫承认‘分手’这个事实，或许从长远来看，反而是一件不幸中的幸事。就看她怎么自行处理这个谎言了。”
经过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内心交战，顾清妍抬起了头，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温和与专业。
她决定不直接透露关璐的动向。
当然，她也不能完全无视这个信息。她选择用一种更符合其职业角色、也更高级的方式进行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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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稳了一些，“看到你现在状态稳定，目标清晰，我真的很为你高兴。鹏城的这个新起点，对你来说确实是目前最理想的选择。”
她话锋微微一转，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却又不过分锐利：“那么，对于未来比如，当你觉得在睿驰资本已经站稳脚跟，真正准备启动苏黎世之行的时候，你对可能在那里遇到的各种情况，包括人际层面的，有没有做过一些心理上的预想和准备？”
她的问题非常巧妙，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人或事，而是引导刘军去思考一个普遍性的问题：重回故地可能面临的情感冲击和人际重逢。
刘军是何等敏锐的人，他立刻从顾清妍这异常抽象却又意有所指的问题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他微微蹙眉，看向顾清妍：
“顾医生，您指的是？”
顾清妍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诚而专业，不躲不闪：
“我指的不是具体的风险，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免疫接种’。就像接种疫苗，注入微量病毒以激发抗体。我在想，当你回到那个充满你过去印记的环境，很可能会触发一些强烈的情感反应，或者遇到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与过去相关的人。这种‘情境再现’的冲击力，有时会远超预期。提前做一些心理建设，思考一下可能的场景和自己的应对方式，或许比毫无准备地直面冲击，要好得多。”
她始终没有提“关璐”两个字，但每个字都像是在为那个可能出现的“意外相遇”场景，进行着不着痕迹的铺垫。她在引导刘军，将“人际重逢”作为一种可能性，纳入他未来的风险评估和心理预案中。
刘军深邃的目光凝视了顾清妍几秒，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更深层的含义。他看到了她的谨慎和专业，也明白她的话绝非无的放矢。他缓缓靠向椅背，沉吟了片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他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理性，“谢谢您的提醒。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层面。无论遇到谁，发生什么，保持清醒，专注于我最初的目标，这才是关键。”
他没有追问，而是接受了这个抽象的提醒，并将其内化为一种战略层面的考量。这表现出了他强大的情绪控制能力和目标导向思维。
顾清妍心下稍安，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成功地播下了一颗“预警”的种子，而没有越界。剩下的，需要靠刘军自己去消化和应对了。
又聊了几句关于压力管理和自我觉察的话题后，这次意外的鹏城会面在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两人在茶舍门口道别。
看着刘军沉稳离去的背影，顾清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符合专业伦理的决定，但内心深处，对这两个被命运捉弄、在迷雾中艰难前行的人，依然萦绕着一丝难以完全放下的牵挂。她能做的，也只是在他们各自的人生旅途上，偶尔亮起一盏微弱但理性的灯，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路，而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
与此同时，南江市。
滨江雅苑公寓。
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关璐没有开主灯，只亮着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坐得笔直的背影。
肖妍妍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心里微微揪了一下，但很快换上轻松的语气：“姐，我来了！这么晚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宣布呀？”她晃了晃手里带来的点心盒，“喏，你最爱的那家甜品，给你当宵夜。”
关璐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妍妍，来了。坐。”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声音有些沙哑。
肖妍妍放下点心，敏锐地察觉到表姐的情绪不太对劲。不像前阵子那种崩溃的悲伤，而是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后的、带着沉重压力的平静。她乖乖坐下，心里打起鼓来。
关璐没有碰点心，只是将膝上的一张平板电脑轻轻推到一边，上面似乎是一些复杂的图表和行程安排。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肖妍妍脸上，直接切入主题：
“妍妍，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我准备去一趟苏黎世，时间可能会比较长。”
肖妍妍愣住了，眼睛瞬间睁大：“苏黎世？怎么突然要去那里？还去很久？”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刘军的名字，但看着关璐此刻异常冷静理智的神情，又觉得不太像是因为感情用事。
关璐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平静地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商业决策：
“嗯。关氏集团下一步的战略重心，会放在欧洲市场的拓展上。苏黎世是重要的金融和科技中心，我必须亲自过去一趟，进行前期调研、资源对接，并评估设立欧洲总部的可行性。这是一次必要的战略布局。”
这番说辞，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完全符合一个集团掌舵人的身份和视野。肖妍妍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驳。从商业角度，这确实无可指摘，甚至可以说是高瞻远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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